我老家在湖南乡下，尽管是南方，冬天也特别冷，尤其是小时候，深冬必有大雪，洋洋洒洒，只消一夜光景，山野披被，天地皆白。
通常来说，大雪降落之前，会先下一阵冰豆子，待冰豆子铺满大地后，雪花再徐徐降下，有冰豆子托底，雪花不易消融，否则，落地即化的浮雪，在碰触大地的一瞬间就会失了纯洁，和污泥混成一色。
这仿佛是老天爷的精心设计，将最心爱的女儿送往大地之前，仍想着为她做足准备，生怕这不谙世事的小家伙降临人间后受了委屈。
当然，冬雪也对得起这份优待与青睐。
一场大雪，人间白头，田野江河尽染银色，山坳与道旁错落的村庄，绵延到天边，高低起伏，屋顶如同生出一蓬蓬蘑菇，一眼望去便叫人心肝儿软绵。
冬天第一场雪大多在小寒前后，像是提前打个预告，待大寒之后，天色陡然一变，似灰似白，紧跟着，雪花如柳絮般翻飞飘落，充满了欢欣鼓舞，仿佛在向人间大喊，年关将至。
大雪之后的第一个清晨，人们在面对崭新而纯净的世界时，总是惊喜且迟疑的，喜的是从天而降的新世界，迟疑的是不知是否该迈出第一个脚印。
当然，欣喜最后总会大过迟疑，继第一个勇敢者之后，雪地里很快就聚满了人影，大家在洋洋洒洒的雪色世界里庆祝，跳跃，甚至打滚。
在我们院子里，伙伴们每年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约定，大雪以后，要在院子中央堆出一座雪人，堆好以后，谁也不许碰它，静等日光将其融化，那仿佛意味着冬天的彻底离去。
我记得，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把雪球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推回这头，直到实在推不动了，才半不甘半满足的停下，气喘吁吁，充满喜悦。
后来，我们从家里搬出板凳桌子，围着大雪球各施才华，忙碌了大半天，终于完成了那件集体作品。我记得很清楚，雪人堆好以后，我们每个人都和它来了一次亲密拥抱，然后大家打赌，看雪人最后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一般来说，大雪会持续到春节前后，等到年节那几日，天光开始放晴，雪还将融未融，空中仍零星飘落几枚雪片，像是对冬天做着最后的无声的挽留。
所以，过去那些年，老家人都说，春节要是没有雪，年味就去了大半。
而那一年，因为那抹雪色，春来极迟，冬去极晚。
如果说，大雪之后天地皆白，那么年集便是茫茫银白中的第一点红。
我们老家的赶集，往常是三五天赶一次，但年节前，大概腊月二十开始，就要赶年集，又叫连集，连着赶，每天都有，一直到大年三十。
年集开始以后，乡间便热闹起来了，铺满碎石的马路，枯草贴根的小径，以及各种隐蔽山道，出现了络绎不绝的人群，你甚至不知道到底哪里走出来这么多人，反正大家都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到街上去。
实际上，全乡就一条街，长不过百米，在新市场还没建起来的那些年，马路就是集市，各种摊位拥挤在道路两边，鞭炮，红纸，烟花，全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入目皆是红色，吆喝声此起彼伏，宛若浪潮。
十里八村来赶集的人，尽数涌入这么一条短街，瞬间便将潮水点沸，喧嚣震天。
年集开始以后，道路便失去了意义，集市恰好在一个岔路口，也是我们乡唯一的所谓交通枢纽，只不过年集一到，枢纽就丧失了原本的调控能力，不管南来北往，还是东去西至，轰鸣的车辆一到集市都得乖乖噤声，然后尽可能向前挪动身子，哪怕再急性子的师傅，这会儿都不敢发作，因为没人在乎，人们都忙着采购过年所需的一切，每个摊位前都充斥着讨价还价的笑声。
顾客们喜欢说，都是常客啦，算便宜点！贩户们便要讲，乡里乡亲的，做生意哪会多赚你钱，再便宜就赔本啦！吵吵闹闹，最后总归各让一步，大过年的，大家图个喜庆！此话一出，脸上便都绽开了真诚笑容。
这时候，久候未进的师傅们就要大喊了，让一让啦，我也要回去过年！
师傅们喊，人群也未必退，这种时候，车和人都是平等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车就是体积更大的人，大家都在拥挤的集市里错身而过，碰到熟人也会停下来打招呼，甚至一聊就要两根烟的功夫，在这样的集市里，谁也不会催谁，反正最后总能走完，它没有秩序，却也自成秩序。
年集一开始，算是彻底宣告了年的到来，人们在集市里采购所需，满载而归，集市的红，便像晕开的墨水，一层层浸染开去，淌进各家各户，然后蛰伏，静待真正重要的时刻到来。
我们老家一般过早年，也就是在清晨吃所谓的年夜饭。
大年三十早上，四点半左右，天还一片漆黑，人们就会开始忙活起来，为丰盛的早饭做准备，一盏盏灯火点亮山野，相互传递喜庆，提醒着，新年即将到来。
这顿饭意义重大，事实上，早在数月以前，各家就要着手准备上桌的食材，打香肠，熏腊肉，晒猪血丸子以及各种需要腌制的鱼肉。人们心中仿佛存了一个共识，这些东西如果没有提前备好，那便没了完整的年味。
年二十九夜里，基本就要把食材切洗一遍，有些甚至还要提前过水，否则第二天凌晨根本来不及处理那么多的材料。
小时候，每年春节，家里亲戚都会从外面赶回来过年，有在贵州的小叔，也有在市里的大姑，还有嫁到县城的小姑，一家老小，济济一堂。
年三十早上，大人们摸黑起来忙活，我们这些小字辈的，慵懒的守在被窝里，只等时候到了，再一个个被拖起床。那大概也是我们一年当中最受礼遇的一天，因为开春，长辈们谁也不会骂人，哪怕犯了什么错误，他们也总能找出各种词汇将其变成寓意喜庆的好兆头。
年三十到来年初一之间有个特殊的时辰叫交春，寓意着春节交接，通常这时要燃放烟花炮竹，阖家祈福。
对于我们家来说，年三十这天还有着一个重要意义，在我出生后的第二个除夕，我的爷爷走了。
所以我奶奶常说，你爷爷啊，真是挑了个最好的日子。
每年的年三十清晨，丰盛的饭菜上桌以后，一家老小都要先从屋里走出来，燃一堆火，烧纸钱，然后排成三列，人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奶奶站在最前面，其次是父辈，再是我们。
每次奶奶都要对着火光先轻轻说些心里话，然后再做总结，让爷爷保佑这些大小后人，升官发财，学业有成，最后，一家人齐齐整整，朝着火堆躬身作揖。
以前我问过奶奶，那些烧掉的钱能送到爷爷手里吗？奶奶笑着说，能啊！怎么不能呢？只要都烧成灰，就能送到爷爷手里了。
我曾尽可能想象过那种画面。
一堆纸，烧成灰以后，灵魂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物质，它们带着活着的人的某种寄托，像是盖上邮戳的信件，直往世界另一面的某人而去，这样，收到纸钱的人，同时也就能收到寄信人的思念了。
作完揖后，大人们会赐予我们难得的玩火的机会，一人得一个火种，点起早就摆好的鞭炮与烟花，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大家笑闹着进屋。身后，是清晨的雪色，以及雪色间鲜红的鞭炮与烟花。
乡间的整片天地，几乎在同时热闹起来，像是积蓄已久的某种能量终于获得彻底释放。漫天的红与白之间，我们簇拥着举杯，共迎一场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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