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时候,娟姐出事了。娟姐被建筑工地高空坠落的砖头砸中,住进了医院。
娟姐是三叔的女儿,大我五岁。娟姐残疾,右后背高高隆起,前面看像背负了座小山,后面看像背了口倒扣的锅。三娘不能生育,娟姐是抱养的。娟姐出生后母亲去世,父亲将娟姐送给了三叔家。
娟姐小时候身体发育并未发现异常,十来岁时后背越长越高。去上海看医生,医生说:是在母体发育不良导致,发现太迟,动手术恐危及生命。从此,娟姐便背着那座丑陋的“小山”在生活之路上负重前行。
儿时放暑假总爱往三叔家跑。蹬着自行车一路欢欣,到三叔家门口,来不及停稳车便大叫“娟姐”。娟姐大声“哎”着小跑出来,欢喜的一把抱住我,连声说想我了。
我进屋将带来的换洗衣物朝娟姐床上一扔,就跑出去天高任鸟飞的玩耍。回来时娟姐早将我的衣物叠放整齐。娟姐爱干净爱整洁,可我一来总把东西弄得一团糟,不是床单被我染上脏兮兮的手印,就是整齐的衣物被我睡觉时踢得七零八落,有时我还将西红柿汁滴得满床都是。娟姐从不恼我,总是默默收拾了,我好喜欢娟姐。
有一次,三娘和邻居大婶在聊娟姐将来的婚事。三娘叹气说:“好好一个姑娘家,背着个罗锅,将来谁要啊!”我从后面冲到三娘面前大声说:“我要娟姐,将来我苦钱给娟姐用。”三娘拉住我的手说“你们姊妹感情深,将来你有出息了多帮衬着娟姐啊!”我重重点点头。
早晨,我在“沙沙”的扫帚声中醒来,是娟姐在清扫院落。扫帚“沙沙”,娟姐下弯着腰,后背更“驼”了,我怎忍再看。我妈老夸娟姐勤快,做事干净利落,感叹说要不是那个后背娟姐该能找个好样的人家。是啊,那个丑陋的后背,那个该诅咒的后背,那个如果有一天能够突然消失的后背啊……
忙完一天家务,娟姐临睡前总爱和我并排躺着聊这聊那。院内斜月沉沉,娟姐笑语盈盈。我问娟姐长大想做什么,娟姐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身体又这样子能做什么”。年少的我没能感受到娟姐的落寞,大言不惭的说“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拿很多很多钱,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娟姐高兴得抱住我说:“那我就不愁了!”
娟姐总喜欢抱我,我却从没抱过娟姐。不知为何,我害怕碰触到娟姐后背,那高耸的后背像颗毒瘤让我心生畏惧。一天夜里,我睡意朦胧中起床上厕所。月色皎洁,娟姐穿一件白色无袖汗衫侧身睡着,怪诞的后背在月色下高高突兀着。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伸出手一点一点靠近娟姐后背。掌心和后背终于碰触时,我的心中涌上坚硬,还有寒凉,还有多余。是的,多么多余啊。我真想能够拥有神奇的魔法,将娟姐后背抹平,就像抹平绸缎上的一块褶皱!如果没有这个皱褶,娟姐本是个如丝绸般温润的女子。娟姐双眼皮大眼睛,五官端庄,皮肤白皙,可后背上的褶皱似乎注定了娟姐命运的曲曲折折。
在娟姐家做什么都很开心。串门,抓鱼,栽花,捉知了。娟姐将捉来的知了放在油锅里爆炒,黄灿灿、香喷喷、脆生生的知了大餐现在想起仍无限回味。娟姐带我和哥哥弟弟一同去戏水,我们脱了鞋并排坐在河边,日光喜洋洋的照着我们。我用脚撩水泼向娟姐,娟姐大笑着躲闪着,忽然我发现新大陆般的说,我们第二个脚趾都是最长的,只有娟姐的不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娟姐是抱养来的,只看到哥哥死命向我眨眼,娟姐停住笑低头不语。
娟姐20岁那年,三娘替娟姐找了个对象,是同村一个男孩。男孩家中几近赤贫,母亲早逝,父亲多病。娟姐结婚那天,我为娟姐买了支口红。我用生平购买的第一支口红认认真真将娟姐的双唇涂得很红很红,衬着红红的嫁衣,娟姐真妩媚。
那天,娟姐的亲生父亲也来了。娟姐却闷在屋里。三叔三娘、亲戚朋友都劝娟姐出去叫声“爸”,说人来都来了,叫一声也不会叮嘴上。娟姐抿紧嘴,一声不吭,始终不肯出去相认。所有人都说娟姐太倔了,娟姐抱住我,低声哭泣。我忍不住也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何哭,是心疼娟姐的委屈,还是为娟姐风雨飘摇的命运而哭。
娟姐婚后忙于家计,我忙于学业,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娟姐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儿子长得很俊,模样像娟姐。听三娘说,娟姐为这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怀孕肚子大,娟姐无法像正常孕妇般身体后仰,后期常憋气以致昏厥。娟姐坚持自己生产,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孩子,生完孩子躺在床上三天滴水未进。医生说,娟姐不能再生育,再生育会导致脊柱病变,有生命危险。后来娟姐又抱养了个女孩。
我以为娟姐有儿有女,生活算是好起来了。可一次回老家出礼看到娟姐,除了高耸的后背依旧,其他的简直竟是两个人了。娟姐瘦得双眼深陷,皮肤松垮黝黑。娟姐见我来了,上前一把紧紧抱住我。
吃完饭去娟姐家。我和娟姐面对面躺着,似乎又回到儿时。我说:娟姐你老多了!娟姐长长叹口气说:忙两个孩子,还要忙赚钱。我说:你带好孩子就行了,怎么还要你赚钱呢?娟姐垂下眼低声说:指望不了啊!我说:他是男人,你是女人,身体又不好,不指望他指望谁!娟姐的泪忽然下来了,对我哭诉说:他在外打工从来不给家里钱,家里全靠我做保姆维持着,说他就打我,钱都让他嫖了,还染了一身病,为了给他看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我环顾娟姐空荡荡的家,泪水流了一脸。
临走时娟姐抱住我,让我常回来玩。娟姐的拥抱柔弱而依恋,少了儿时的欢喜,多了生活的酸楚。我给娟姐钱,娟姐躲闪着不要。我说,娟姐你不要我的钱,就是和我见外了,我要生气了!娟姐嗫嚅着接过钱,再次抱住我。
那次别后,我总不经意想到娟姐,我想如果没有那个丑陋的后背,如果娟姐一直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娟姐会拥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好命运吗。不幸的命运一次次砸中娟姐,连高空下落的砖头也不放过娟姐,娟姐做错什么了!
推开病房的门,我看到白色棉被下娟姐侧躺着的高耸后背。我叫了声娟姐。娟姐扭头,泪汪汪望着我。我一把抱住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娟姐。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拥抱娟姐,娟姐却病弱得伸不出手拥抱我。我要给娟姐一个最最漫长的拥抱,把过去几十年欠娟姐的拥抱全部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