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哥,作家弟,共同成就《生如夏花》:上半生仇人,下半生搭档

我哥以前叫曾云,看我改名,也琢磨了几个晚上,在后面加了一个“黛”字,把男性名字女性化了。我揣摸我哥加这个“黛”字有两层意思:一是跟他做画家的理想有关,改名的时候,他喜欢画山水;一是跟《红楼梦》女主林黛玉有关——青春时期,我哥喜欢林黛玉,喜欢得不行,也画过林黛玉,从林黛玉的姓名中取出一个“黛”字,跟自己的名字融为一体——题记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还看一家人。

可同一父母生养,关系就一定好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尤其兄弟俩都是文艺范儿,都有两把刷子,谁都不服谁的时候,文人相轻的传统陋习就更加凸显了,成为兄弟关系的主旋律。


据说都在唐宋八大家之列的苏轼和苏辙兄弟俩关系密切,长大做官,各奔东西后,经常用诗词唱和表达手足情深。在我看来,这是难得的特例,所以才被世代传颂。与“二苏”背道而行的现代大文豪兄弟鲁迅和周作人,他们的关系似乎更有说服力——这兄弟俩三观不合,彼此龌龊不买账,甚至闹到老死不相往来,至死不原谅对方。

我和我哥,兄弟关系尽管不至于像周氏兄弟那么差,却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彼此之间,远不及童年伙伴、少年同学朋友那样亲密——这种不睦,似乎与生俱来,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小时候的记忆,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被我哥暴打暴揍的片段却是记忆犹新,不断在梦中出现,给心情带来不快——越想努力忘掉越是记忆深刻,说是心理阴影都不为过。

我哥长得结实,牛高马大,脾气火爆,孔武有力,动不动就用拳头说理——不管我是对是错。记忆中,我哥喜欢标新立异,chuan花格子衬衣,牛仔裤,爱拉帮结派,干些鸡鸣狗盗的事(当然不是偷鸡摸狗,为填饱肚皮,偷点生产队里的水果)。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哥希望我成为他的小跟班,跟他共进退,让他有老大的威仪感。如果我不从,拳头就落了下来,耳光就煽了过来。关于童年,记忆最深的两件事,都跟我哥的拳头有关。

六岁那年,为躲避计划生育,父母从湖南祁东去了江西永新,投奔打砖烧窑的舅舅。半年后,舅舅受父母之命回来接我们小孩,去江西跟父母会合。亲人团聚,大人小孩都很高兴。下午,舅舅家的一大堆孩子,带着我们到七八里外的小镇上转转。我们住在大山深处,走两三里山路,上公路。公路在对面,这边的小路和那边的公路之间,是一条大河,河水奔腾而下,水流湍急。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沿原路返回,我哥想当然地不走公路,走小路,他以为小路更近,回家不用绕。其他人都没走过小路,没人响应他,他就硬拉我跟他一起。我起初不同意,但在他一顿拳打脚踢后,不得不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走陌生小路。走着走着,没路了,我说往回走,他不愿意;走着走着,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返回的小路都看不见了。这个时候,我哥才想起,河对岸是公路,只要到了对面,上了公路,回家的路就变得简单了。不到十岁的他,硬要背着不到七岁的我,从这边游到河对岸。我哭喊着不从,又是被他一顿暴揍。两人僵持了一阵,我被他打怕了,只得趴在他背上,两个人下了水。也许命不该绝,水淹到脖子的时候,父母和舅舅带着一大帮人,举着火把一路找过来了。他们在对面公路上一边找,一边大声喊,我和哥才从河里退回岸上,坐下来等他们过来接应。大人们留下两个跟我们不停地说话,安抚我们的情绪,其他人沿着公路,绕到镇上,走小路,找到我们,把我们带了回去。如果大人迟两三分钟出现,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和我哥什么事了。

七岁那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我还没上学,我哥放学回来,偷喝了父亲的半瓶五加皮(一种白酒),醉了,兴奋了,追着我就打。我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等他不打了,爬起来,下意识去找干活的父母寻求庇护,他怕我告状——他打了我,不准我哭,不准我告状,又在后面紧追不舍。还好他喝醉了,气势吓人,脚步踉跄,结果没撵上。父母在河对岸打砖做瓦,我连滚带爬,上了由三根树木搭成的通往河对岸的小桥。我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哥也上了桥。他知道自己喝醉了,过桥容易掉进河里,于是上桥后,他就没追了,但也没有轻易放过我,他在桥头一蹦一跳起来,木桥被他这么一折腾,秋千一样上下晃荡,越到中间,晃得越是厉害,我吓得趴在桥中间,死死抱住桥身,一动不敢动,我哥却得意忘形,哈哈大笑。如果不是有村民看到,把他喝止住,拉上岸,我可能要被他颠得掉进河里去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游泳。


这种事,在我成长岁月中,时有发生,数见不鲜,直到上初三了,状况才有所好转,却也是形同陌路,不怎么答理对方:同一屋檐下,我读我的书,我写我的文章;他读他的书,他画他的画,像是没什么关系,他不跟我玩,我也不跟他玩,学习上更谈不上了。有时候,需要两人协作完成的家务劳动,由于他有力气,跟他搭配可能事半功倍,可我宁愿慢慢做,不愿找他,只找姐姐和妹妹帮忙——我哥是家里的小霸王,欺负我,欺负姐,欺负妹,甚至跟正当壮年的父亲,隔段时间就要打上一架,让父母伤透脑筋,伤透心。用我妈的话来说,我哥和父亲,一个属火,一个属水,两人水火不容,怎么就成了一对父子,真让人想不通——当然,父亲打我哥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他欺负了我们仨。我妈说,我哥这人,如果不能考大学出去,留在村里将来就是一个“村霸”。

上高中后,我哥虽然不打我了,我们的关系也没什么改善,很难凑到一块去。当然,也不是风平浪静。这个时候,我们彼此交恶,影响深远的一件事,就是对小妹前途的考量了。小妹漂亮,聪明,有天赋,画画,作文都在学校名列前茅,都参加比赛获得过第一名。我希望她跟我学写文章,我哥希望她跟他学画画。小妹很审时度势,觉得文学这条路,高考不算特长,要降分录取太难了,于是投机取巧,跟我哥学了美术,成了艺术特长生。这件事,一直让我难以释怀——在我看来,小妹是全家最有灵气和才华的,如果搞文学,也完全是可以成为大师的,要比我牛。用母亲的话来说,搞美术的,都是些投机取巧的懒人懒鬼。结果小妹大学毕业后,画画也没搞了,下海经商了,做了跟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算是白白浪费了天赋,让人伤感。

长大后,跟我哥的分歧,根源在于三观不合。考虑问题,我喜欢换位思考,看淡名利,多为别人着想,因此吃过很多亏,包括被人骗了很多钱。我哥经常从自己角度想,吃不得半点亏。成年后,各在各的城市,各有各的家庭,我们也是很少交流,即使一起回家陪父母过年,他陪他的客人,我陪我的朋友,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有在一个桌上吃饭和除夕夜放烟花的时候,我们在时间上才有交集,在行动上才有配合,在外人看起来才像两兄弟。

当然,都是一个父母所生,硬要说我们没有相同点,那是不现实的,譬如我们都有梦想,都执着逐梦,锲而不舍,吃得了苦。我哥喜欢画画,几十年如一日,从没动摇过;我喜欢写作,几十年如一日,也没放弃过——我哥对画画的执着,甚至超过了我对写作的执着。他画画,从小就废寝忘食,寒暑假到全国各地名山大川写生,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背起画夹,说走就走;为画画,他头悬梁,锥刺股,越挫越勇,一大把年纪了还报考了湖南师范大学的美术研究生,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湖南省美术家协会。


坦率地说,我哥的画,我评价不高。在我看来,他的画,基础不错,可缺乏灵气,放在湖南范围,也许还可以,却没有达到一流大师的境界。我在北京,由于人以类聚,条件得天独厚,接触到了很多全国顶尖水平的书画家——看大师们的画看多了,再看我哥的画,什么时候都能看出瑕疵来——也许是我带了偏见,看他和他的作品的时候,其中夹杂了小时候的那种怨恨情绪。

可我哥没心没肺,对我从来没有我这种小心思——也许小时候对我暴打暴揍的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对我越来越尊重,有些话,父母不能说他,我可以说他——在他看来,我确实是一个让他骄傲的兄弟,在他朋友圈,他把我吹得天花乱坠——尽管他从不当面吹我捧我。夸我的人很多,但没有其他人像他这样对我和我的作品盲目喜欢,不遗余力地推介的,在别人看来,是有点过了。



毕竟是亲兄弟,我一直想改善跟我哥的关系,如今长大成人,都做父亲,都成了家长,都经历多了,也就没那么计较了。我知道,画画的路,比文学更艰难,有时候想帮他一把,因为他的执着,让人感动:现在的他,只知埋头作画,不擅于推销自己,爱憎分明,不喜欢的就不喜欢,不会刻意隐瞒自己,更不用说迎合别人了。可隔行如隔山,我给他联系过出版社,也向拍卖行推荐过他的作品,都没有成功。

2021年,写作和出版革命题材长篇小说《生如夏花》,跟编辑交流时,突然冒出来一个火花,如果在书中放些插图,就像小时候读的小人书那样,是不是图文并茂,更有意思么?跟编辑老师把主意一说,老师很支持;把想法跟我哥一说,他慨然应允,立即投入到了插图创作中。全书二十多章,一章一幅插图,他一边读书,一边创作,20多幅插图,用两周时间就完成了,他的插图为书增色不少。很多读者朋友跟我聊天,说书中有插图,这种形式很有意思,跟文字相映成趣。以后正在出版的几本书,出版社编辑都跟我说最好有插画,看来这种形式被出版社编辑认可。


我写书,我哥画插图,《生如夏花》是我们兄弟俩事业上合作的真正开始。我希望跟我哥能将这种合作形式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我不写他不画了——也许,这是我这个做弟弟的,给他推广画作,让作品流传开和流传下去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了。

一个写作,一个插图,也许用这种方式能让读者朋友更加喜欢,让我们的作品走得更广,流传得更久远。我哥已经年过半百了,我也快接近半百了。能够找到这种合作方式,挺好的,我很开心,相信他也很开心——尽管我哥喜欢油画,学的专业也是油画,给我的书插图,是大材小用,也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画法,很多画技派不上用场!看来,他对我终于学会了迁就,我们兄弟俩,上辈子做了仇人,下辈子要做事业搭档!

我哥叫曾云黛。跟我一样,在成长过程中都是自己把父母给起的名字不满意改掉了。我以前叫曾高,初三的时候,有了做作家理想后,为鼓励自己站得高,走得远,在后面加了一个“飞”字。我哥以前叫曾云,看我改名,也琢磨了几个晚上,在后面加了一个“黛”字,把男性名字女性化了。我揣摸我哥加这个“黛”字有两层意思:一是跟他做画家的理想有关,改名的时候,他喜欢画山水;一是跟《红楼梦》女主林黛玉有关——青春时期,我哥喜欢林黛玉,喜欢得不行,也画过林黛玉,从林黛玉的姓名中取出一个“黛”字,跟自己的名字融为一体。

2022年3月27日 北京右安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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