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一向不会讲故事。在我成为一个拾荒者之后，就更不会了。

但有一天我在垃圾堆里面捡到一支半新的护手霜，把它拿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它在小声的啜泣。我感到很奇怪，就问它为了什么而哭，于是它对我说起了它可怜的遭遇。

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那是我听过的最耐人寻味的故事。

我觉得即使我讲故事的能力再差，也不会比不过一支护手霜，所以在离开的时候，我征得了它的同意，现在把故事在这里讲给大家。

1

那支护手霜从诞生之日起就被放进了包装盒，然后囤放进黑暗的库房。它的运气比不上一些同胞，能够被精心地摆放在外面灯火明亮的展柜中，能够不时地得到赞美。

库房里没有灯，所有不走运的护手霜都挤在这里，与黑暗和老鼠进行漫无目的地对峙。

所以，它很自然而然地感激解救它逃离这一切的主人。事实上，从它被拿起的那一刻，它就决定好了要把全部的自己都奉献给将见的人。

它也确实这么做了。

它来到了新家。宽敞，温暖，连窗帘上都洒满了阳光所独有的那种快活的味道，这都是它从未在黑暗的库房里见过的美好景象。

新主人显然很看重它，把它视为珍宝。它被摆放在一张精致的梳妆台上面，贴着一面很干净的镜子，从镜子里它可以看见自己，也可以看见它温柔的主人。

那个时候明明是冬天，外面冷风呼啸，无处不在的寒意蔓延在大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但它却感觉那是它一生中经历过最温暖的日子。

每天早晨，它的主人都会准时出现在镜子面前，打开灯，明黄色的灯光轻拂走睡意，主人洗漱时会把水溅到它的身上，但它醉心其中。

它喜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人将它从台上拿起来，它喜欢主人温柔细腻的手指在眼前慢慢放大的感觉，当然它最喜欢的还是手指与它接触的那一个瞬间。那双手细腻光滑，手指干净修长，它觉得很骄傲，因为它认为这其中有它的一份功劳。

当它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放下今天所有的打算，听它说完，我当时只有这个念头，我相信做出这样的决定不难，换成是你们，也会这样选的，不是吗？

所以我在它旁边清出一片空地，坐在那里，继续听它的故事。

它好像没有受到我的打扰，仍然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它说到了它在那里遇到的新朋友。

一瓶面霜，一支牙膏和一瓶洗面奶，那瓶洗面奶告诉它其实还有更多的朋友，但是它们平时一般都呆在镜子左边的小柜子里，见不得几次面。它倒不是很介意，能够有这三个新朋友已经让单纯的它很是意外了。

它们几个没事就聊天，所聊的内容也大多离不开它们的主人。而它作为新来者，也很快就因为主人的一些特别优待在这个小圈子里确定了地位。这个优待是伙伴们以前从未见过的，某一天早上，主人已经洗漱完毕去了外面的客厅，而它们完成了使命正在海阔天空地聊天，就在谈论到昨晚梦到了什么的话题时，主人又推开了门，并且将它从台子上拿起来，放进了随身的包里。

就是从那天开始，它成了伙伴们之中唯一可以伴随主人去到外面的厉害角色。伙伴们喜欢听它讲述外面的世界，它也就一边享受着主人的偏爱，一边迎接着朋友们敬佩的眼光。日子越来越顺风顺水起来。

2

那支护手霜的语气直到这里都一直很轻松自然，我仿佛也被它描述的平和所触动，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但突然间，它的声音开始变得沉重，我能从这沉重中分离出仇恨的感觉，它提到了一个男人，言语中的咬牙切齿可以说是我生平仅见，因为这前后语气的巨大差异，我不由得对这新角色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一个男人？”我是这么问它的，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参与进它的故事中去。

它肯定地回复了我，并且告诉我它第一次见到主人的男朋友是在那个冬天的尾巴上。

它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那个男人看作是主人的男朋友。主人明明没有向它作出任何的介绍，但它心里确信不疑。

当时它和主人在街上漫步回家，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显然使它的主人感到了一些局促和不安，它被从包里拿出来，被涂进手心，当它慢慢展开在那双手的手背上时，它能够感觉到主人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明明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但手背上却没有多少温度。

它第一次觉得主人变得有些陌生，变得有些冰冷，与每天清晨镜子前判若两人。同时它想到，这两个人应该是认识的。

果然，短暂地问候之后，它伴随着主人来到了路边一间咖啡馆。

“我找了你很久！”

这是那个男人率先开的口。语气坚硬的让它感觉有些不舒服，它认为当时主人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感觉，因为它一直没等到主人的回应。

那个男人没能得到回应，倒也不在意，只是紧紧地盯着主人。它当时被放在桌子的一角，正好旁观下了眼前两人的这一段漫长的无言对视。主人的坚定反倒让它觉得奇怪，因为就在不久前它才切身体会到那双手剧烈地颤动，现在两人一坐下，主人却仿佛又找回了主心骨似的，丝毫也不退让的与那个男人对视回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对劲，一旁的服务员忙走过来询问，那个男人却是先败下阵来，收回了目光，随便要了两杯咖啡。

主人赢了这一回也没显出什么高兴的神色，只是稍微弯了腰杆，窝进身后的沙发里，拿出手机在那划着。

说来也奇怪，这两人之后却一直一言不发，咖啡喝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主人将它拿起，重新放回包里，独自向外走去。

但它当时就猜到了，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在它被拿起来的时候，那双手很用力，它甚至感到了疼。

3

其实我很想问问它疼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我也知道，故事的转折已经开始了，我不想打断它的讲述。

它对我说，它的预感一向很准，就像它被买走的那天，它起了个大早，因为它预感到了它命运的变化。而同样的预感，在那天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降到了它主人的身上。

那天之后，春风重新吹回到这座城市，阳光开始有了质感，偶尔会有清晨的鸟鸣伴它起床，冬天渐露败绩。

而那之后，主人也不再带它出门，它开始和朋友们一样，每天完成早晨的使命，就被放回台面，主人洗漱时把水溅到它身上，它会觉得懊恼。

一个星期后，它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但这次，它是在镜子前的台面上见到的。

主人显得出奇的高兴，它听到他们在隔壁的餐厅里愉快地共进晚餐。它一下子猜到了主人这一星期出门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它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和好太过于简单了，简单到了分别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但那天晚上主人的快乐却是它见所未见的，之前的主人虽不能说是严肃，但却也着实没有什么发自内心展现出快乐样子的时候。但那个男人一来，仿佛丰富了这个家的色彩一般，过了这么久，主人的笑声还一直在耳边回荡着。

它的语气在这时变得令我有些捉摸不透，好像是有些欢喜，但这欢喜里却又夹杂着某些复杂的东西。但幸好它的讲述还是一刻不停的。

那天吃过晚饭后，它看到主人拉着男人的手从餐厅走出来，来到客厅。

不一会儿，就有音乐响起来了。它听着觉得旋律很动听，而且主人和那个男人坐在一起聊的很开心的样子，气氛柔和暧昧。它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它的主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个男人成了常客。

主人更经常的出现在镜子前，因此它甚至见到了几位柜子里的神秘朋友，它凭借着对那个男人为数不多的了解很快在扩大的朋友圈子里重新收获了那些之前失去的东西。

它有些感激那个男人了，当男人有几次来到镜子前洗手的时候，它也顺理成章地表达了自己的一番心意。

它想，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事情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这是那支护手霜在我面前叹息着说出来的话，天色还早，我却突然有种身在迟暮的感觉。

4

我从来都不希望事情能一直持续下去，开玩笑，谁也不想捡一辈子垃圾吧！但这话我没说，其实对一支护手霜，说了也没用。

它继续说着。事情的彻底变化在几个月之后，那个时候，它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见过那个男人了。主人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都会拨出一个电话，在拨电话的时候，主人会焦躁地走来走去，然后又突然地把电话挂掉。然后去餐厅做饭，在隔壁把碗碰的发出很尖锐的响声。然后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发呆，深夜的时候再拨出一通电话，无人回应，就回房睡觉。

每晚如此，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

巧合在于，它又一次地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主人又一次带着它外出了，这本应是久违的喜讯，但之后发生的事却仿佛天塌地陷，蓄水的大坝终于被长期囤积的流水冲毁，顺流而下，暴怒的洪水席卷而过，一切生灵销声匿迹。

那天白天时候倒也平静，它重回世界，仿佛新生的孩子，贪婪呼吸着空气。主人在工作时一如既往的平和，直到下班时也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就在下班收拾东西时，它再次感到了主人手指的力度，一如那天与那个男人初次见面时，它感觉到的一样。

如果回到那时，我一定要劝阻主人进入那间酒吧。这是那支护手霜讲述给我的原话，听完整个故事的我却觉得即使那时候劝住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它说在下班后，它就随着主人径直走进了一间隐蔽的酒吧。

酒吧里的感觉让它很不舒服，到处弥漫的烟味，震耳欲聋的音响，空气都好像受到了污染。它觉得甚至在那个黑暗的库房里与老鼠作伴，都比到这里来好。但它的主人要来，它就没有任何理由推辞，至于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来，更是猜都不必，打刚才一进门，它就已经看到了坐在吧台前的那个熟悉的男人背影。

上次见到这个背影还是在那个温暖的家中，那时候这个背影上，还环着主人柔软的手臂。

它只来得及看到那个男人正与旁边一个小个子勾肩搭背好像在聊些什么，就感觉自己被从口袋中抓出来，然后就在一股大力地推动下，飞过了两人间隔的距离，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头上。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男人身边的小个子在看清来人后还很是暧昧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调笑着看着两个人。

它却被摔的迷糊。只看到男人出乎意料的表情和主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它那个时候躺着地面上觉得一切都完了，那个温暖的家，那些日夜陪伴的朋友，还有今天早晨刚认识的附近的鸟儿，全部都完了。

当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得不把那支护手霜捡起来，捧在手中轻轻捏了捏，因为它那个时候有些濒临崩溃，讲述也第一次出现了断断续续的情况。我能理解它，我刚干这个的时候也曾这样，体验过了美满的生活，哪有这么容易说放下就放下的啊！朋友是能说忘就忘的吗？家是能说走就走的吗？我们作为更高等存在的人类都受不了，更别说它了。

5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平复下来，勉强能继续讲下去了。

它已经放弃了希望，但命中仿佛早有注定。那个男人在追着主人离开之后，过了一会儿竟然又折返回来。它看见男人一步步走过来，目光巡视着地面，他竟然回来找它了！就像是溺水的人眼前出现一把救命的稻草，它激动的差点跳起来，而上天也好像听到了它的请求，男人最终发现了它。

在被捡起来的一瞬间，它从男人的手指间，感到了与主人既相似又有些不同的感觉。

男人准备将它还回去，当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像被一层一层不真实的幸福感包围了一样。直到第二天站在主人家门口的时候，它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它先是被珍视，然后被突然地抛弃，现在又将重回主人的怀抱，大起大落之下，它开始格外地怀念那张小小的梳妆台，它只是希望能重新回到伙伴们的身边，为此它宁愿以后再不踏出那里半步。

这间房门是熟悉的，只不过这次它来没有钥匙罢了。

门铃短促地响过，它脑中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主人重逢时的画面，唯独没想过这种。它的主人好像一直守在门边似的，门都打开了，门铃的回声却还没消散。它被捏在男人的手中，看见主人轻靠着门边，脸上是陌生的冰冷，那种冰冷使它突然想到了过去黑暗库房里的腐朽气味。

“是你来找我的。”这回是主人先开的口，这两个人也真是奇怪，上回先开口的那个没能收到任何回应，这次也是。

它只感觉在短暂的沉默后，男人摊开手，把它递到主人的面前。它再一次看到了主人的颤抖，这次却是全身上下都在轻微的伏动，就在它即将再一次陷入绝望的时候，那只熟悉的手却与男人握在了一起，紧跟着又是令人牙酸的沉默。

良久之后，男人将它留下并且抽回了手。

“我们是不可能的。”男人很平静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它重新回到主人的手心，却出乎意料的没觉得有多高兴，主人也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只是在门上靠了很久。

那次也是它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

6

那天，在主人关上房门之前，它都以为一切自那以后都将回到正轨，这个幼稚的想法被随后沉闷的摔门声毁于无形。

刚一关上门，它就突然感觉到了那天的那股巨力，它无声地腾空而起，划过短暂的抛物线之后，重重摔在餐厅与客厅的隔断处。

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它看到它熟悉的梳妆台，那面镜子还是那么干净，洗面奶在台子上面对它露出焦急的神色。

它就这么躺在那里，冰冷的地面很不舒服，壁挂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一下一下地响动，像是切在它的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主人走过来捡起了它。来到沙发前，主人用好久不曾有过的温柔将它涂在手心，它温顺地化开，在那双手的每一处掌纹，每一寸皮肤上留下最后的痕迹。很快，它发现它的主人在小声地哭泣。

有眼泪掉下来落到它身上，那感觉却意外的温暖。

它同主人一起享受这刹那的温存，而温存是不长久的。

很快，它的主人再次狂躁起来，一把将它拿起，向着窗外摔去，在脱手而出的一瞬间，它甚至没能感觉到一丝丝的挽留。飞出窗口时，它小声对着朋友们的方向告别，也不知道它们听到了没有。

那支护手霜的讲述到此为止，讲完这个故事好像花费了它累积许久的精力，之后它就一直躺在空地上，我只能听到它低微的啜泣声。

我挺为它感到不值的，因为它虽然只剩下了一小半，但是外观看上去仍像是新的一样。它本应该被放在干净的梳妆台上，每天有明黄色的温暖灯光叫它起床，会有谈天说地的朋友，但现在，只有散发出恶臭的垃圾在它身后堆积成山。我也很想帮助它，但我的家可能比这里还小，摆不下梳妆台摆不下它。

我只是默默地陪它坐在哪里，直到夕阳西下。

告别的时候，它仍然有些悲伤，但还是感谢我真诚地聆听。

我久久地看了它最后一眼，没有安慰它，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安慰了也没什么用。

一支护手霜是不明白这么多的，与其把回忆对它提起来，不如让它早些忘记。

但你们是明白的啊！这才是我觉得最耐人寻味的地方，直到现在想起来仍会觉得感叹和惋惜。我没对那支护手霜说的明白，但我一定得告诉你们，我希望你们能陪我一起分担这一份忧愁。

它是一支男士护手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