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贾苗苗失踪第九天。
去南弦城打工的一个街坊传回消息,在一个大型商场门口看见过贾苗苗。南弦城是二百里以外一个三线城市。
派出所对贾苗苗身份证信息的追踪,显示贾苗苗十天前买的是到云阳县城的火车票。贾苗苗父母去云阳找了七八天,不见贾苗苗一点踪影。继续追踪贾苗苗身份证,再没获得任何信息。云阳离南弦城不过七八十里地,不使用身份证到达另一个城市,完全有N种办法;而不使用身份证在一个城市生活下去的办法,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多。
这让杨玫蛰伏在暗黑中的心再次投进一缕希望的光亮。
被揉搓得有皮没毛的心,死去,又缓缓活来了。
谣言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传播,瘟疫一样在学生中间传扬开来。中午到餐厅就餐,很多人对她指指点点,平时对她客气热情的同事们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这些她倒也能做到镇静淡定。可中考越来越近,班上人心浮动,惶惶不安,很多学生跑来跟杨玫打听消息是否属实,更让杨玫焦头烂额。如果贾苗苗事件影响了整个班级中考成绩,无疑是雪上加霜。
以往的事靠她用心去做,拼尽全力就可以做得好,这一次却全然不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去挽回这个过失,也无法确定事情在哪里结束,最终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对贾苗苗处境的担忧,对自己的谴责,让她像随时都会坍塌的危房,束手无措,只能等着挨着。
汪苗苗中午在办公室帮她数点讲义,杨玫想起一事,"苗苗,你跟我说实话。前些日子有一天中午,你被我抓住口袋里装着那种东西,是替谁拿着的?"
“哪种东西?”汪苗苗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杨玫俯身在她耳旁说了一句什么,汪苗苗脸腾地红了,低头嗫嚅道:“我告诉过你,是葛子的。其实,我给了贾苗苗!”
“葛子跟贾苗苗恋爱?”杨玫心头一跳。
“嗯......葛子从二班小事儿那里买的......”汪苗苗欲言又止。可惜杨玫低着头,没注意,她自言自语:“用到这个东西,贾苗苗真是让我看走了眼。她跟葛子动真格了?”
汪苗苗犹犹豫豫的:“她......”
杨玫这才注意到汪苗苗还有话没说出来,她伸手握住汪苗苗两个肩头,强迫汪苗苗对自己对视,很严肃也很郑重的说:“苗苗,你还知道些什么必须告诉我,兴许我们现在还能帮到她!现在可不是你讲姐妹义气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你是真心为她好,我也是真心为她好。为了她,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找到她,帮她解决困难,让她能够尽早回到学校来参加中考,这才是真正为她好,不是吗?”
泪水从汪苗苗的眼睛里无声流淌出来,她嘴唇哆嗦着使劲点头:“嗯,老师,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告诉你,可你要答应我,尽可能替她保密,想办法好好帮助她!”
杨玫把右手伸给汪苗苗,跟她两手相握:“我保证!”左手抽一张纸巾递给汪苗苗。
汪苗苗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老师,贾苗苗怀孕了!她亲口对我说的。但她离家出走,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饶是杨玫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她还是被汪苗苗说出来的话给雷得外焦里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杨玫脑袋嗡嗡作响,“她告诉你怀孕有多久了?”
汪苗苗摇摇头,又蹙眉头想想:“好像她自己知道也没有多久!”
“你能肯定这是葛子干的?”杨玫追问。
汪苗苗抿紧嘴唇点点头:“禾苗她爸妈经常不在家,她很害怕,葛子就去她家陪她......”
杨玫想起那个撒泼哭嚎浓妆艳抹的柳凤,痛苦、愤怒得不能自已。到底是怎样的妈,怎样的家,让一个好好的孩子毁了!
杨玫忍不住数落汪苗苗:“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也许不会这样了!瞒我瞒得好苦……”泪水不知不觉奔涌出来。
汪苗苗痛哭流涕:“我……我害怕……怕极了……怕大家会彻底看不起贾苗苗。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早说了,她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郁积已久的孤立无援、绝望、煎熬和眼下新生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了下来。师徒两个忍不住抱头哭了。
能痛痛快快哭一场,是不是算一种解脱?有可以互相依靠着哭的人,算不算是可遇不可求?可有些痛,再也无法消除。
贾苗苗,就是那块无法消除的痛。
二十一
下午杨玫接连上了两节课,第三四节又参加了省教育厅举办的网络研修。汪苗苗说的事像一颗定时炸弹揣在她怀里,搅得她寝食难安。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落。窗外高大的紫玉兰花开满树,映在窗玻璃上,衬着深蓝的天空,比梵高那幅有名的油画还要美。站在窗前发了一阵子呆,杨玫爬到三楼去敲楼兰蔻的宿舍门。该跟楼兰蔻好好沟通一下葛子的事了,他是非常重要的当事人,楼兰蔻这次想逃避也逃脱不了。
楼兰蔻同一宿舍的杜晓正在洗头,顶着湿淋淋的头发从门缝里告诉杨玫:“兰蔻姐不在!”
然后又神秘的小声说:“被程主任叫走啦!”
杨玫点点头,走了。往楼下走着,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贾盛强打了个电话,贾盛强和柳凤去南弦城五天了,至今没有消息。
电话是柳凤接的。柳凤和贾盛强在旅馆住了五天,柳凤天天去贾苗苗出现过的那家商场门口盯着,贾盛强拿着贾苗苗的照片挨个宾馆打听,两人早出晚归,仍然一无所获。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快受不了了!杨老师,我后悔死了!当初我对苗苗能多上点心,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啊!”柳凤跟杨玫诉苦。
杨玫心里悲叹:世上真有后悔药就好了!
杨玫只得打起精神安抚她:“你要坚持住!在外面保重身体,不能自己先垮了......”
挂了电话,她心绪不宁,打算去教学楼备课去。拐过宿舍楼,不远就是教学楼,旁边一片小树林。树林边上设了石头条凳。傍晚,他们在学校住宿的年轻老师,经常散步后坐在石凳上谈天说地。不到八点,校园里的太阳能灯还没有亮起来,此时校园被越来越浓的黑暗包围着,四周一片寂静无人。杨玫心里有事,走得不算轻快。
走近小树林,隐隐听见有人在石凳那里低声说话。她以为是一些新来的老师在聊天,没有理会。
忽然有一句半句稍微高而尖的嗓音落在她耳朵里,她停住了脚步。
“别以为我不知道……”高而尖的嗓音是楼兰蔻。楼兰蔻人长得漂亮,声音却实在是刺耳,跟她的外表十分不协调。
杨玫不止一次遗憾的想:楼兰蔻这么美的外表,声音也能好听就完美了。太可惜了,只要她一开口说话,粗嘎又尖利刺耳的声音,立刻把她美好的形象打了一半的折扣。
“事情没有你想的……”重浊的声音是个男声。
杨玫心脏怦怦跳起来。
这会是谁?张大勇,李艺,程度?
“我算是明白了……”这一句男声比较响亮一些,是程度。
是了,刚才宿舍里的小杜说了楼兰蔻是被程度叫走了的。
两人是在争论什么,听不太清楚。杨玫心里有些紧张,担心他们发现自己,急忙放轻脚步离开了。
想想读书的时候,总想搞清楚谁坏,谁好。愿意做的事,不愿意做的事,都要按照对的和错的两个标准分割清楚才觉得心安理得。现实生活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界限真的好模糊。好人也可能为自私自利伤人害人,坏人在自己的亲朋好友那里也是值得信赖的人吧!
每人都有无数变好变坏的可能。以好坏对人做出界定,本身就是幼稚可笑。
生活里绝大多数的事情也同样无法用对与错来加以区分。同一件事,每人的答案和结论都可能千差万别。就贾苗苗的事来说,贾苗苗做了错事,可她的处境是多么可怜可痛,才让她在岔路口走得越来越远。她的父母错了,可他们辛苦生活中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他们忽略了孩子,可事发后他们东奔西跑寻找孩子,能说他们不爱孩子?杨玫自己有错,可自己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实在太多,她说不出口没错,可又无法心甘情愿接受。林卓远呢,他担心此事对自己不利,推脱责任,可如果换了别人,能保证不会第一反应去保护自己?程度,楼兰蔻,张大勇,汪苗苗……
万全的好人并不存在,十恶的坏人也不常有,每人都是按照自己想的去做,做的都是自以为正确的事儿。科学家约翰·纳什对这种现象做出了研究,叫动态管理学,获得诺贝尔奖。其实就是中国很早就有的博弈论。
不,如果真没有了是非对错,世界岂不是乱了套?千头万绪的混乱表象下面,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底线存在。每一件事都应该有这么一条线,而这条线,不是任何人都能准确抓住。
眼下的棘手问题毫无头绪,杨玫得逼着自己去寻找与世界和解的方法。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前,她没有资格陷入慌乱。
等待,耐心等待,这时候等待比努力更艰难,也更重要。
可是,贾苗苗怀孕了啊!
杨玫想到这个就要忧惧如焚,她无法想象小小年纪的贾苗苗,该有多么害怕。
这个事儿,要不要跟学校汇报呢?
杨玫凭本能就不想。
她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办公室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