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接到外婆走的消息,猝不及防,泪流满面。想不到,春天里的那次见面,竟是最后一次相见。如同麻柳树上飘下的一串串翅果,再无缘相见母树,再也寻不到一丝丝踪迹。
外婆啊,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记忆里,始终抿嘴抿嘴似在笑,温良和善,对我等孙辈呵护倍致。外婆身材不高,脚也是裹了的,走起路来慢摇摇的。常常用一张花布巾裹着头,脸上的皱纹突显,慈祥温暖构成我记忆中对外婆的所有印象。外婆一生中没有儿子,养育了六个女儿。含辛茹苦拉扯六个女儿长大成人,嫁为人妇后各自一方,各自奔命,又生儿育女,各自辛劳。老家麻柳村,在我的大姨最后举家迁到县城里女儿家以后,永远地成为了外婆、母亲和几个姨娘的故乡。
外婆在这六个女儿家中来回走动居住,你家住几日,我家小住半月,来来回回。夏季天气炎热,到农村清凉地歇息一段时日,纳凉避暑。秋高气爽的日子,到城里二姨家热闹热闹。有一年冬天寒冷的日子,她由攀枝花的三姨接去住了一段时日,那边冬日温润如春天。她喜欢这样的日子,简慢自在,无欲无求,清闲不乏味。
再后来,外婆年事已高,腿脚不灵便了,眼内生了白内障,医生不建议动手术。她再也没有能力东走西走了,她选择定居在农村幺姨家。她说农村的气候好,空气新鲜,视野开阔,利于身体。她也最适宜乡村生活。
母亲和几个姨娘,还有我们这些外孙外孙女们,则有时得闲抽空回幺姨家看看年迈的外婆。
记忆中那年那个春日,我搬出一把旧竹藤椅,扶外婆到院子里黄桷树下坐下。那是幺姨家外的一个空坝子,外边有两口大堰塘。四周是青翠的山,绿的田野,有金黄的油菜花,坝子边有几棵笔直挺拔的桉树,几只公鸡母鸡悠闲踱步,带着它们的孩子觅食,叽叽咕咕。那时特别喜欢看着外婆在室外晒太阳的样子,满脸皱纹的脸特别慈祥,嘴总是微微张着,似微笑。
所有的景物都是背景,那时那刻的外婆靠坐在竹藤椅上,眯缝着眼,神态安祥。有透过黄桷树叶洒下来的斑驳阳光,有田野吹过来的风,有布谷鸟啼叫,旁边那只调皮的小黄狗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一副怡然的景象。
我搬一个木板凳,靠坐外婆身旁,有时不自觉地凝视着她。外婆视力微弱,勉强能看见一些东西,不知她知道不知道我在望她,只微微笑。我摩挲着外婆的手,皮肤早没有了弹性,但绵软温暖。外婆不大说话,就这样坐在院子的滕椅上,静静听着我们讲些琐事。我告诉她院子里海棠花开了,大红色的,那是她亲手种下的。黄桷树发了新芽,嫩绿新鲜。她偶尔轻声唤我小名,要我递口热水拿个毛巾。春日阳光下一坐,一坐大半天。
记忆中的这个春天不久,就传来了哀伤的消息。那次看望外婆见面后一别,竟成永别。
在定居幺姨家前的那些年,外婆的身体还硬朗,只是胃上有慢性胃炎,曾经住院治疗过,后来一直胃口不大好。外婆在女儿家轮流住的过程中间,天南海北间有一段段小小的旅程,有时相隔十天、有时半月、有时则是好几个月。后来得益于这不间断的来回走动,外婆身体竟没有其它什么大障。
这段旅程有时由我陪外婆共同完成。幺姨和五姨、大姨那时还住在农村,不通公路,全靠步行。旅程中还有一段段崎岖山路要走。我的任务是与外婆为伴,帮外婆提提换洗衣物的包裹。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呵。外婆常常是拄着一根三姨给她买的竹拐仗,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我总是紧紧地跟着外婆,心中想的是保护我亲爱的外婆。在爬坡上坎走山路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外婆。也许外婆只是想要个伴,并不是要我来保护。
陪外婆走过多少路,已经记不清了;沿途有多少风景,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在那些路途中,一老一少,踽踽前行的样子。
外婆怎么消失了,在那个美丽的春天,我疑心外婆是否真的走到山那边去了。幺姨说外婆走得很安详,外婆曾经说山的那边就是她的老家麻柳村,她在我小时候,经常给我描绘过山那边的美丽世界。好多好多高大茂盛的麻柳树,麻柳树上垂吊着一串串青翠的果实,满树都是,象绿色风铃一样。成熟后,那些状如蝶蝴的翅果随风飘散。她说,她的几个女儿如同这飘飞的翅果一样,飘到各个地方,安生立命。小时候母亲曾带我回过麻柳村,几乎没有印象,即使我已经长成人,已经懂事,还是无比陌生。但我还是期待着山那边如我想象中的美好,象外婆描述的一模一样。她真的去了山那边的话,我会心安理得,也会会心一笑。
春天本来是会让人笑的,以前的春天里我会笑,与外婆一起我会笑,而外婆走的那个春天,我笑不出来了。想起那年的春天里最后一次相见,我哭了。在那些熟稔的景象中,我开始渐渐的失落。我看到那些春的树、春的草、春的花、春的田野,头顶还是枝繁叶茂的黄桷树,院子还是那一把旧藤竹椅,却再没见到春光里的我最亲爱的外婆。那些景物依旧清晰,外婆的映像竟渐渐模糊了。
外婆现在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每每忆起那年春天里阳光下晒太阳的外婆,我哭了又笑了。慵懒的阳光铺撒在四周,散播着一些温暖的气息,我嗅到了一些春天的气息。一个接一个的春天,来了又去了,树林里的布谷鸟又开始啼叫,田野上的风又吹过来了,我仿佛看到那把旧藤椅上,阳光婆娑中,外婆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