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家二少著
乌衣巷
巷子里有风,伸手抓住运河上花船揽绳。
站在巷口,有前朝陈旧的气味牵着我,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想像可知,当年秦淮河边,一个并不十分起眼的去处,曾让多少男人折腰。
那粉红色的河水,彻夜不息的灯火,让多少个夜晚集体失眠。
我来的却不是时候,至少迟了八百年。
雨季刚过,照壁上有陈年爬山虎,站在墙头上向游人招摇。那些锦绣的藏春楼台,大多腹中饥饿,睡眠不足。像我,一脸奔波倦色。
夜色下,几个男人在巷中谈论风月,表情神秘。
好似一部古籍,落满岁月尘垢,许多精彩章节,仍在被人们误读。
一个地名,至今让世人口舌生津。
秦淮河畔刮过的风,有些不黯风情。只顾玩耍,吹过东边,又吹向西边。
千百年来,不知河水带走了什么。黄金还是白骨。
定园残阳
残阳溅血,定格一座皇家园林。
街口卖蓝梅的女子,美目盈月。
天色向晚。微风和一抹残阳,把游人依次赶进园子。
假山上,几只蝴蝶在飞,身材姣美,羽衣艳丽。
这时,我的大脑突然短路,刘基的陈旧、迟疑的声音,突然从园子深处,远远传来。
历史的细节,往往有惊人的巧合、或雷同,像一位蹩足的编剧。为逃避皇权追杀,晚年的伯温,竟死无葬身之地。
天灾、人祸、还是宿命?
园子里,古人留下的足迹、气味,伤口正在结痂、风化。
定园一小时,仅仅一小时,我的灵魂已经穿越时空。在一座布满前朝灰尘的园子里,我快速跨过一个朝代、和名讳。
离开的时候,阳光西斜,挂在一棵枯树梢上。
我听到了园子里有乌鸦的叫声。凄怆、乖戾,伴有轻微的绝望。
几棵古藤,弯曲在影壁后,像明史里巨大的问号。
太湖的水
一张巨幅油画,风吹若丝绸。
水天连体,浩瀚如诗,让人有陷入的绝望。
游轮顶上的风,险些把我惊恐的表情,掀入湖中。
一望无际的水,让人有些心虚、无助,前途渺茫。想不到温柔的江南,竟有如此浩荡之水势。
走过天街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冷汗。
遇仙桥上,我同一位姑娘侠路相逢。她有些忧郁的眼神,击溃了我的矜持,让我没了主张。蜂涌而至的游客,掩盖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慌张。
爱人微笑着,站在一旁。她的眸子,充满了温情和水。
初夏,一个来自北方的草根诗人,站在鼋头渚上,内心无比空虚。
眼前的太湖收尽天光,除了苍茫,还是苍茫。
几片帆影摇曳,旅人还在路上。
过扬州
车揽扬州。
银杏和杨柳,列队在路旁鼓掌。
一曲《广陵散》,顺风而来,把我拽入江都文明深处。
烟花三月,我坐在中巴车里,走马观花过扬州。
从润扬大桥上望长江,陡峭的风,一次次把画面送来,又吹皱。
江面上。千帆一齐远去了。
瘦西湖,瘦成了天上一镰新月。
在苏北辽阔的土地上行走,我看见了楼房如森林样嚣张,和植物的低调。车载音乐里,正在播放《茉莉花》,歌声甜美,车上人都醉了。
有人合上了节拍,跟一曲《太湖美》。
一位来自北方的诗人,大睁着眼睛,这一车夕阳正红。
都是尘世里过客,包括那些风声、植物和鸟鸣。
一座广陵城,古人已写尽了。还有搜出多少叙述的新意,和角度,我听到一声叹息,掉在了地上。
一座古城,掏空了我的内存。
回到陕西,江南就远了。
乌镇
一条乌篷船,从烟花三月里踅出。
摇橹的女子,被一张特写镜头,定格在船尾。
临水而居的建筑,垒满了上善的鸟巢。那些穿越时空的羽毛,追风高蹈。
一座千年古镇和人,经年浸泡在水里。还有那些晚清民居、女儿船、《社戏》和妖一样的美女,也泡在水里。泡在水里还有百年酒坊、老戏楼,石孔小桥和花样年华。
矛盾的《子夜》,也被水打湿了
站在石拱桥上。我先是看到了雾,然后是一朵白云,像蝴蝶,挂在桅杆上,呈现出一种几何学的美。然后有更多的云追赶,一群麻雀从屋脊上飞起,像掷出的一把石籽。
曲径通幽处,几个美院学子正在写生。蓝印花土布苗条在水里,美女斜倚木栏,貌若天仙。
这个春天,一位诗人行走在茅盾故居,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百多年前,一位励志青年,挟一把油布伞,走进烽烟深处。那些曾经瘦弱的文字,让整个江南和一个民族,在弯曲中渐渐高大。
在乌镇,我既使怀揣十万个修辞,也不及乌篷船上一声伊呀。
舒缓的水声,经年在身体里荡漾,白天或夜晚。
江南的水
站在江南,如同站在水上。
在江南行走,我有游子的眩晕。
来自四方的水,正在把我围困。
长江、黄浦江、秦淮河、大运河织成水网,让江南风生水起,洇湿了多少远古风流。
瘦西湖、玄武湖、太湖和西湖的浪花,卷起江南一片水色,就要把我淹没。
我来自经年干旱的西北。对水的期待与恐惧,与生俱来。
天地间。江南的水浩荡而至,铺天盖地。不需要任何借口、和理由。
一群大雁悬在天上,在镜子里照耀容颜。
小桥垂柳旁,哪一位前朝古人在垂钓。
上苍不公。为什么让这么多水,在江南快活,而北方只能抱紧一棵画上的梅树。
人过中年,我才真正走入教科书中,抓住一个叫水乡的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