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院子和花
——《平平无奇》第三次写作
我要从何处讲起我的故事,或者我要从何处寻找起“我之为我”的踪迹呢?
从脱离母体成为一个独立自然人的那一刻吗?很显然是不可行的。先别说一个无法跨越的事实——早年的记忆早已遗落在岁月的风里。即便是一个人记忆超群,如果她秉着事无巨细的讲述态度,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讲述自己的故事,一定会得到一个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要长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用说,一定无趣至极。
从脑海中的第一个记忆碎片讲起吗?比如,我会时不时回忆起一个画面——自己被摁在高脚凳子上喂药的场景。此刻,这样的回忆却好像早已失去了意义——药仍旧会苦,但我已经不怕!
那么,我要从哪个故事讲起呢?这个故事不会成为裹脚布上的线头,亦不是成为一个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的碎片,而它一定是最早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并在无形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种变形显现在属于后来的岁月里,如空气般参与着我的生命。于是,童年的夏日傍晚的粉色花簇以及那个秋日黄昏,穿着方格裙子的妈妈正从姥姥家的院墙外的土地上,移起一棵静紫静紫的鸢尾。此刻,这两个画面又将我带回生命最早的阶段——童年。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大约算得上是理想的童年吧?那时,充满着幻想的我总觉得自己是哪个国王失落在民间的公主。在玩闹笑跳的零点一秒的间歇,偶尔会多愁善感一下,盯着自己漏出棉絮的红夹袄,失神叹气。不过,那时,我被一对“民间夫妇”保护的太好,因此,这样后来被意识为“贫穷”的词汇从来没有侵入过我童年期的幸福。回想小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仿佛被花的痕迹烙满了。
那是妈妈亲手种的花——大丽花、虞美人、菊花、鸢尾花、凤仙花……还有园中阴处自生的鸭芷草。然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种“烧汤花”。它就被种在灶房的门外。那里有一个简易的花池,是爸爸用红砖垒成的,大约有半米高。里面的土是从自家地里的沟边上挖出来的。不知道妈妈何时说了要种花。爸爸便忙活起来,又是垒池,又是堆土,等到妈妈种花时,就跟在后面浇浇水。现在想来,这一幕是那么温馨。妈妈是个天生的文艺女青年。爸爸很爱惜他的文艺女青年。
我到现在还记得,整个夏天和整个初秋,一到傍晚,等到妈妈在小灶房里忙活着一家人的晚餐时,烧汤花就开了——深粉、浅粉,热热闹闹地挤成了一簇。我和弟弟端着碗,心满意足地滋溜着美食从旁边走过时,从未刻意停下来,像动画里的小人儿一样,托着下巴看花,感受穿过花的风也如何穿过稚嫩的绒发,但是那伴着温润的炊烟一起绽放的花,就这么一直在我的心间开着。那段回忆里,我家的院子总是整洁、漂亮:院子里的地总是干干净净,且过道和花坛各成一派;到了时令,花朵次第开放;一家人出去散步时,身上都是清爽芬芳的洁净衣物的味道;妈妈心肠温软,会用手轻轻环抱着生病的小鸡喂药;每年雨水大了,就会冲垮花池,爸爸总及时修好,烧汤花都会在她该开的时刻开放,也会在某些夜晚,见证我因为贪玩而跑得太远,回得太晚,被爸爸拉到妈妈面前训。
不过,被训和红甲袄的棉絮总会被我抛之脑后。我无忧无虑地玩着长着,就像妈妈的花随心所欲地长着,自由自在地开着。直到现在,这些花,特别是浅粉深粉的烧汤花,也在我的内心深处时时盛开着……
当我写到此处,突然想到——也许,童年时期,经过妈妈和爸爸用爱收拾出来的院子大约是我的第一任也是最好的一任审美老师和疗愈老师。从此,无论处于高潮还是低谷,我总能及时发现花,发现云,发现静谧流动着的时光。彷佛,那个童年里的院子带着源源不绝的能量,跨越岁月,不断地附着在我经过的每个地方,以各种各样的形态,为我的生命赋能,为我的生命添加颜色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