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很多远嫁的姑娘,我这个闺女还算是靠谱的,差不多每两三周,就回一次乡下。
刚毕业的时候,倒五趟车,再走一段三公里的山路,大清早出发,一路顺利的话,可以将将赶到中饭;后来,我们那旮瘩村村通了公路,下了公交,有附近赋闲的村民的摩托车候在那里,花五六块,你就可以在他们一路的八卦和劣质香烟的气味中被领回家;有两年,回家的桥被大水冲垮了,轮渡来回也淌了好多次,湘资沅澧江上波涛脚底翻涌。
有了车之后,回家的路顿时变得方便而快捷,只要一念起,夤夜也可以收拾就出发。
有了车之后,步行的时间越来越少,眼前路仿佛都是通衢。
这次回乡,娘老来聊发少年狂,说想吃冰棍儿。我回家带了新开的榴莲时髦的阳光玫瑰刚下来的野生猕猴桃,我娘还是撒娇说,我就是要到铺里买冰棍吃。
哈哈,你们不懂吧,她这是要去铺里炫耀她长到一米八个头的大孙子呢!
我们走一条大道去铺子里,我娘不时扬起头跟大孙子聊天,路旁有邻居搭讪和称羡,让我娘一脸得瑟。
回程时,我耽搁了一下,便想着抄一条童年的小路回去,要比他们先到家,给他们一个惊喜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循童年的路的方向而行。
从瓦屋里一户人家的滴水檐下过,走过一面上头有桑椹树的碎石头墙,从后山人家的猪圈旁侧身,一径再上去,经过一片菜地,再翻过那一道堆了各种杂物垃圾的壕基,翻过山去看见一棵大茶树的时候,再往前走就是我家的后山了。
这条路我烂熟于心。
上小学时每天两轮往返,到姨妈家与表哥们玩耍每个周末的穿梭,家里从少了酱油火柴肥皂这些小件,到来了客要去称点猪肉大菜,到邻居们要去外头讨生活出去打工,都是从这条路上出发行走,这条路,承载了我家附近一小撮人的共同记忆。
对这天路我驾轻就熟。
过了瓦屋里最后一户人家的猪圈上坡,理论上,我应该能看到童年别人家的菜园子,然后轻巧地翻山过茶树来到我家的后山和菜园子。
可是,可是没有可是了。
我迷路了。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拔剑四顾。
我没法再往前走了,不是我不认识路,而是,路,在何方?
我面前是什么呀!
杂草丛生,一人多高的白茅,竹子,灌木,荆棘,乔木落下的枝桠,横七竖八,生机勃勃地乱长。
我走错路了么?我不禁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没错,我确定是这里。
可是,这不是我要走的路。
我要走到童年那一条生机有序的路上去。
我不甘心。
我手拂过白茅,脚把荆棘踏在下面,头部在人多高的杂草里寻找空档。缩脖子向前。
在童年唱着歌儿蹦跳的路上,我落魄茫然,向迷路的羔羊。
午时的阳光暴裂地洒下来,我的手臂和腿部都被各种划伤。汗水流下,一片生疼。
我想,往回走,我有大道。
可是,我不甘心。
我要筚路蓝缕,找我童年的那条小路。
正午时分,我有一股奋力拼搏的阳气。
反正手脚都割伤蹭伤了,我也腾起一股子湖南人的霸蛮气了。
竹杖芒鞋,一往无前。
回不去的童年,如同回不去的那条路和穿梭的人群。
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回不去的,不止是童年的那条小路,还有所有的物换人非,斗转星移。
脚步回不去的,终究还是回不去,唯有内心知道我们的局限和未知,接受和悦纳,勇敢与坚强,才能坦然接受童年的那一条路,和所有的过往,皆成云烟。
对生命深深地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