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串记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

“我不想这样。”

“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余地。”

“少废话,动手吧!”站在我面前的上官喜旺冷冷的说道。

接着便是沉默,我与他沉默的对峙着。在这沉默中我意识到此劫难逃,于是我伸手打开了火。

“要你一份烤冷面算是便宜你了,换了别人你这小吃车早就没了。下次学的机灵点,看着不对劲就快跑嘛……要大份的,不加香菜。”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是我的发小,二十年前我还在跟他比谁尿的更远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成了城管,而我,成了一个卖炸串的。

“你就知道敲诈我,你怎么不管管张婶啊。”我十分愤懑。

“别废话了,我这还有事呢!”说完,上官喜旺拎着烤冷面急匆匆地走了。

我用余光瞅着旁边的姑娘,她是前几天才来的。我们这地方在中学旁一个偏僻的角落,因此人并不多,也让我有时间观察她。

姑娘脸很白,长着几颗俏皮的雀斑。她平时很安静,对客人都是细声细气的说话。在空闲的时候还会看看书,这让我很好奇她的来历。

她被喜旺吓得一动不动,像一只兔子。

我不禁出声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放心吧,他不会拿你的东西。你知道他为什么当城管吗,因为他爸妈以前就是摆小摊的。”姑娘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叫王二,卖炸串的。你呢?”

她笑着道:“你好,我是卖栗子的。我叫小乐,意思是平安喜乐。”这时我才发现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喜欢读书?”

“对,不过我只念到了初中,有好多字都不认识。”

我止住了继续往下问的念头,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我又怎么能去戳她的痛处。

“你喜欢读书,不如我讲故事给你听。”

我知道很多故事,都是我爸给我讲的,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听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故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五年前的一天,我睡到半夜起来撒尿,看到他正准备出门。他说其实他是一名侠客,为躲避江湖纷争隐姓埋名。现在武林动乱不止,等他平息了祸乱就回来,然后就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中。

我和小乐一直聊着,直到天边熄灭最后一丝火光。我们都很久没和人好好聊过天了,话多的说都说不完。

回家路上我看到了一只小狗惨兮兮的叫着,白色的,就像我的小白一样。小白死了,被一群孩子用弹弓打死的。我转身往家跑,听见它在后面凄厉的呜咽,那声音我到现在都忘不掉。于是我把这只小白抱起来放进了我的小吃车。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我哼着歌走进家门。却发现我妈坐在地上看着满屋的狼藉,我冲过去抱着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他们又来了是不是,我不是说了剩下的债我会还的。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罢休!”我愤怒地颤抖着。

我妈拍了拍我的头发,她唇无血色,却尽力扯出一个微笑。“没事,去收拾收拾家,我给你热饺子。”

收拾好桌子,我和我妈相对而坐。

我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你恨他吗?”

“谁?”

“他。”

我妈没有说话。她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盯着虚空之处。然后她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我无语凝噎:“我可不会像他一样不靠谱,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我亲爱的母亲岔开了话题:“连着好几个月了,一直有人往信箱里塞钱,你说会不会是……”

我翻了个白眼:“不会!有钱就拿着吧,说不定是老天爷都觉得我们辛苦,所以才每个月给我们送钱。”

从几个月前开始,我们家的信箱常会收到钱。一开始以为是谁放错了,可总不能一直错。没找到放钱的人,加上我们确实资金紧张,也就慢慢地默认了这件事。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绪纷飞。

其实我本来应该去上大学,那份录取通知书值得我骄傲,可我现在只能卖炸串。至于为什么是炸串,当然是因为我和我妈都爱吃,臭豆腐我就不卖。好在卖炸串也还算挣钱,这给了我一丝安慰。别看不起学生的购买力,有时候看他们那么有活力,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高中生。不对,我一个二十多的小伙子,我也还年轻……

今天的星星很亮,我想起一句诗“江天一色无纤尘,什么什么孤月轮来着。”我伸出手,抓住一片虚空。这美好属于城市的其他闲人,于是我转过身,不再看它。

一切都会变好的,在陷入混沌前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星星月亮,还有一个脸白白的姑娘。

我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每天开着我的小吃车去学校、给小乐讲故事、回家吃我妈做的饺子,从秋天到冬天。我觉得我很幸福。

今天小乐一直在打电话,她好像很生气。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大声的说话。她发出一声尖叫:“你们没有良心!你们……让我……一个四十岁的傻子……你们脸都不要了。阿成要买房就自己去买,为什么要扯上我,我给你们的还不够多吗?我不答应!”她狠狠的挂了电话。

我嘴唇干涩,上唇黏在牙仁上,说不出话来。

小乐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她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指。她笑着对我说:“小二哥,你娶我吧。我只要你一句话。”

我看着她眼角的泪,阳光下那泪珠闪着刺人的光,刺的我的眼睛眨啊眨。

我慢慢地拂去那滴泪,想起了我妈坐在地上的样子。我问她恨不恨他,她说不知道。其实我明白她不恨,但他还是对不起她。我不能像他一样,如果结局注定是一个错误,那么这个错误就不应该开始。所以我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晚上我把小乐送回了她住的地方,她没有跟我说再见。

夜。

黑夜。

漆黑的夜。

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没有春江也没有月明。我看着面前的几个人。

“是你。”

“是我。”

“你们来了。”

“我们来了。”

“你们不该来。”

“我们己经来了。”

“不必多说,动手吧!”有风吹过我的发丝,微风。

我正准备出手,只要一招,就足以将对方制住。这一招我已练过五年,我相信没有人能抵挡。

一个身影挡在我的前面,他头发花白,身板挺直。我认出他是几个月前新来的环卫大爷,但我知道眼前的人绝非常人。没人能想象到他出拳时的动作是多么迅速,多么精准。如果他要打你的左眼,他就绝不会打你的右眼。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寂静的夜里亮光一闪而过,没人看到他是怎样动手的。于是他们走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避开了我的问题道:“我曾经犯过一个错误,现在我想弥补。以前我和他们一样。五年前一个男人欠了钱,他求我们再给他点时间,于是我们决定给他点教训。”

“然后呢?”

“然后就是无法弥补的错误。”

“那么你所做的就只是在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你真自私。”

“是啊,我真自私。”他轻轻地笑了。

我们分别了。

第二天出摊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我听到他们说有人跳楼了。从高高的楼上一跃而下,变成白色雪地里的一滩红色。

我开始有些后悔,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口。但我分明说了,我不能当作没有说过。

小乐今天还是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我一直给她讲故事,告诉她小白现在很胖,很快乐。她不说话,我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些,可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就在我给她讲我们家门口的第三块砖裂了第五道缝时,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我们面前。车上下来两男一女,那女人脸很白,男人里年纪小的那个脸上长着雀斑。

他们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一起拉扯着小乐。小乐仍然没有说话,她只是踢着、咬着他们,然后狠狠地盯着我。

我没有动。如果结局注定是一个错误,那么这个错误就不应该开始。如果结局注定是一个错误,那么这个错误就不应该开始。如果结局……我冲上去了,我听见我嘶吼着:“放开她!我去你们的!放开她!”我想我肯定像个疯子,街上的人一定都在看我,我已经不在乎了。

小乐突然号啕大哭,她不再挣扎了,只是哭。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哭得这么伤心,她的嘴张着,只吸气不呼气,每一口都比前一口吸得更深,然后从那中间挤出哭声。

小乐被他们拽上了车,我的手好像被夹了一下,那车加速而去。直到我终于追不上跌倒在地,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有的只是麻木。我看着远处,那里有我数不清的小黑点,那里的某个小黑点里装着小乐。我追不上那个小黑点。

我回去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的小吃车旁边,他跟我说我的小吃车被没收了。让我三天内交罚款领车。

我问他上官喜旺在哪,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道:“被开除了,就是因为他,才会让你们这些小贩乱摆摊影响市容,以后这片我负责。”

原来人愤怒到了极点是会想笑的,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只是觉得没有力气。那种无力感从心里蔓延到我的四肢。我听见我说:“知道了。”

我顺着街走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我一直走着。

路过一家小酒馆的时候,我走了进去。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酒。其实我很少喝酒,喝酒就会误事,而我的生活不允许我犯错。可我还是喝了许多酒,一直喝到打烊后被他们赶出来。

夜。

黑夜。

漆黑的夜。

我好像被永远困在这漆黑的夜里了。

还是这条小巷,昨天有一个人在这里救了我,然后他从楼上跳下来。

我看到一个学生被几个人堵在墙角,他很惊慌。我看到小白被几个孩子围着,它在哀号。我看见我爸的背影消逝在夜色中。我冲上去问他们做什么,他们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出手了,只要一招,就足以将对方制住。这一招我已练过五年,我相信没有人能抵挡。他们跟我扭打在一起。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寂静的夜里亮光一闪而过。

我看到他们脸上显出慌乱的神色,他们都跑了,那学生也跑了。

我感觉有温暖的液体流出来,让我想起饺子汤,顺着我的胃流下去,全身都是暖的。那感觉就和现在一样。

我的时间突然倒着流了。小黑点越来越近,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她的父母说让我把她娶回家。我用小吃车拉着她,路上看见一个人从楼底飞上了楼顶。我看见我爸带着满身的风雪走进门,我赶走了那群孩子,把小白也抱回了家。家里有我爸妈和那姑娘,我们围在桌子旁吃饺子。

我忍不住哼起了歌:

“好儿郎浑身是胆,

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

不醉不罢休。

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呀,

西边儿黄河流。”

歌声中我看到了圆圆的月亮,可真圆满呐。

我叫王二。我爸是一名侠客,我妈喜欢做饺子,我是卖炸串的。有天我遇见了一个脸白白的姑娘,她有微凉的手指和温热的眼泪。她说她叫小乐,意思是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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