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小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捣蛋鬼,他偷吃家里的白砂糖和猪油、往锅里和碗里尿尿、玩火柴几乎烧了自家的房子、和村里的坏小子半夜溜到村西头的三奶奶家学鬼叫……,这些都是我长大一点后隔壁的大妈跟我讲的,她说自从她嫁给大伯后,就常看见我奶奶手里握着一根木棍追打我爸爸,却很少能追得上。
爸爸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那时他十四五岁,奶奶想让他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爸爸却偷懒成性,早上要睡到太阳老高才起,晚上和村里一帮野小子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奶奶管不住他,就把他放出去搞副业。
爸爸在石棉矿上干过几年,他凭着自己的机灵劲,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但也没吃过多少亏,到了成家的年龄,奶奶喊他回来娶媳妇种地好好过日子,他拗不过奶奶,回家和奶奶给他找下的姑娘(即我的妈妈)结了婚,婚后却没在地上干过一天活,他做着他的发财梦,一心想在外面闯出点名堂来。
奶奶老了,管不住爸爸只能随他去,妈妈活到了二十多岁,连我们生活的小镇子都没出去过,她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爸爸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心甘情愿种着家里的几亩地,伺奉着奶奶。
结婚后,爸爸不愿再去矿山靠出苦力挣钱了,他跟人合伙承包修路、修房子,成了一名小包工头,爸爸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回家一趟,妈妈习惯了这种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自己男人的日子,生活将她磨成了女汉子,地上的什么苦活累活她都扛了下来。
我弟弟生下的那年,和妈妈相依做伴的奶奶去世了,妈妈既要带我们姐弟俩又要干农活,爸爸依旧不着家,妈妈也没见着他什么钱,却还是一心一意为他守着我们这个家。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汽车对于农民家庭来说还是奢侈品,但有一天爸爸就开回了一辆客户两用的汽车,这件事当时在我们村里引起了轰动,爸爸发财了的消息传遍了村里的家家户户。
那年我八岁,弟弟三岁,爸爸将我们姐弟俩放在驾驶室里,带我们在村里兜风,从那以后,我才对“爸爸”两个字有了概念,因为在我的童年生活中,他大多数时间是缺席的。
爸爸有了钱后还像以前一样不爱回家,村里的大娘婶婶们和我妈开玩笑,说我爸在外面新领了女人,不要我妈了,那时,我已渐懂人事,夜深人静时妈妈的叹息让我明白了妈妈并不像她在人前表现的那样毫不在乎。
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几年,爸爸的客货两用车由新变旧,我也马上要升初中了,爸爸虽然回家回的少,但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节奏,他没有像村里人替我妈担心的那样一去不回。但有一次回来,他却向我妈提出了离婚。
他说把他那辆开旧了的车留给我妈,另外给我妈五万块钱,只要我妈同意离婚。九十年代末,五万块钱对于我们这个穷山沟的农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我妈听了后,只是笑了笑,她去院里找出了一瓶3911,说只要我爸再敢提“离婚”两个字,她就敢把那瓶农药喝下去。
我爸吓坏了,他扑上前来从我妈手中夺过了农药瓶,扔到院子的石头台阶上将它打碎了。我爸给我妈的解释是,他只是开个玩笑,想试试我妈会不会为五万块钱动心。我妈瞪了他一眼,再没多说什么,忙着给我们做饭去了。
从那以后,我爸再没提过离婚。
时间一晃到了二十一世纪,我爸在积攒下了一笔钱后在镇子上买了块地皮,这件事我妈是知道的,但我爸还在城里买下了一套房子的事我妈两年后才得知,这事还是村里的大娘和婶婶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此事,反过来问我妈,我妈又去逼问我爸,我爸才承认的。
我爸从来不把我妈当回事,他觉得我妈头发长见识短,不必事事都让她知道,村里人都在猜测他在城里买了房子养了女人,他也不解释,房子买下好几年,他都没带我妈去看过。
直到那年我去城里上高中,我爸才带我们一家去看了房子,并把它收拾干净,让我住。爸爸那几年到底养没养女人,直到现在对我们来说还是个谜。
我爸后来在他买的那块地皮上建了个小厂子,他当包工头的日子也告一段落,因为厂子需要人看守,我爸同意我妈将家里的地全部租出去,随他到厂里生活。
这一过便是十六年,我妈不认得几个字,能够做的工作除了看守库房,就是给我爸和我弟做饭,我弟在镇上念完了小学和初中,他比我幸福,不管爸妈关系如何,至少那几年父母双亲一直陪在他身边。
我放假回镇上的厂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爸单独给他自己收拾出了一间房子,不和妈妈住一起。我现在静下心来往前推算,那时我爸刚四十,我妈才三十八,如果夫妻关系正常,不该那么早就分开睡。
这十几年来,爸爸的厂子效益时好时坏,但不管怎样,我们家的日子较之之前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来说还是飞跃了一个层次,妈妈被村里的大娘和婶婶们羡慕着,在这一方面,她心里很受用。但自己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失恋了一次,才慢慢懂得做为一个女人常年被自己的丈夫冷落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随着我和弟弟的长大,爸爸对我们姐弟俩越来越关心和重视,从小忽略了我们成长的爸爸,在后来给我们补上了亲情这一课,但他对妈妈永远是那样毫不在意,他不打也不骂妈妈,就是心里头没她这个人,妈妈吃什么、穿什么,他从不过问,我妈做了十几年的老板娘,穿的都是集市上买的便宜货,爸爸每月给她的生活费,她舍不得花一分在自己身上。
总之,妈妈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哪怕关心妈妈一下下都是多余的。厂子的效益如何,挣了多少、赔了多少他从来不跟妈妈说,几十万的车说开就开回来了,新房子说买就买了,在他的心里,妈妈能跟着他享受就不错了,根本无权过问他的决定。
成年后,我的心里隐隐有一种遗憾,我的爸爸不爱妈妈,爸爸一直在俯视妈妈,他俩之间的不平衡让我们的家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幸福美满。我需要一个能让爸爸尊重、爱护的妈妈,而不是一个甘心为我们和爸爸做佣人、毫无发言权的妈妈。
但我怎么想没用,爸妈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我们做儿女的刻意去打破这种平衡,倒显得不孝了。
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谈恋爱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弟弟大专毕业后回镇子和爸爸共同经营厂子,我和弟弟的长大及我们对妈妈的依恋,让我妈的家庭地位在近几年有了提高,我爸依旧什么都不跟我妈商量,但他做什么重要的决定会跟我和弟弟说,他跟我们商量,我们再给妈妈说,妈妈也算间接参与了我们家的重大决定。
不幸的是,我妈2018年年头查出了肝癌,那些日子她面色蜡黄,一直吃不下东西,我带她去做了个全面体检,体检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和弟弟都吓坏了,我们不相信当地大夫的诊断,带着妈妈到北京检查,但大夫的诊断和我们当地医生的诊断一模一样。
妈妈活了五十多岁,爸爸钱也挣了不少,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她病之前,她连趟省城也没去过,要不是得病,北京对她来说是个永远的神秘之地。
爸爸出去不肯带她,她也从来没有争取过,嫁给爸爸的三十多年来,似乎只有任劳任怨操持家务、伺候家人、为爸爸守好厂子才是她的本份,她没为自己争取过丝毫的权利,我们也默认了她在家里无足轻重的地位。
爸爸得知妈妈的病情后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既然得上了,就得面对,该咋治就咋治,尽全力治。”,我知道爸爸是不习惯于煽情的,更好听的他肯定说不出,但有他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至少在关键时候,他没有放弃妈妈。
妈妈患病的这两年多来,除了外出看病或住院,她一直住在爸爸前几年买的新房子里,爸爸几乎天天下午都会开车从几十公里外的小镇回城里的家,以前从来不关心家里面吃什么的他,这两年来总是将家里的冰箱买的装得满满的,大概所有适合病人吃的食材,在我家的冰箱都能找到。
爸爸请了阿姨专门照顾妈妈,只要阿姨说什么吃了对病人好或妈妈想吃什么他都会去买回来。除此之外,爸爸还常把我五岁的儿子带到妈妈面前,逗她开心,给她打气,他说不出口的温情,他会让我儿子传递给妈妈。
妈妈用的药是进口的靶向药,很贵,大夫说要不是我们家经济条件可以,舍得花钱,我妈可能早就去了,在这方面,我也很感谢我爸,他从来没有因为药贵,想过放弃给妈妈治疗。
这两年,我们一家人的心拧在一块儿,一心盼着我妈能延长生存期、少受点罪,爸爸没说过一句煽情的话,但他的所做所为显示了一个男人的担当,我从前希望的爸爸就是这个样子,不但要爱孩子,还要爱妻子。
妈妈生命的最后几日,我们按照她的要求将她送回了老家,在那里,她闭上了双眼,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的儿女和丈夫。
妈妈的一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一个不幸的人应该是心里装满愤恨,但妈妈没有!她一生爱得朴素,不管爸爸对她态度如何,她都一直坚守婚姻不放弃。
爸爸对他和妈妈的婚姻不可否认地动摇过,但做为一个事业小有所成的男人,他坚守了自己的底线,他也许有自己的秘密,但他从来没有公开领过别的女人,明目张胆的践踏过妈妈的尊严。在妈妈身患重病时,他尽了一个丈夫最大的责任,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爱情的成份,但做为一个人他是大写的。
妈妈走了,爸爸还在,只要心中有爱,我们的家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