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辈子,总会或多或少留下点儿遗憾,往大处说去,谁又能一生顺风顺水?否则,该多么无趣,残缺才惹人惦念,引人心悸。
向来不及说出的那些爱。
千秋功业,终究一页青史,叱咤风云,不过些泛黄往事。时代从来是消亡的故事,是岁月留白下的…·一声叹息。
父亲宫羽田输给那年轻后生时,宫二姑娘极不乐意,她淡淡抬头,傲然说,“我宫家,无败绩。”纱幕后观战,她早知那人武学不在父亲之上,父亲认输是因他年轻,他关于武学的见解让父亲服气,所以甘愿将一生的名望都赠予他。
那后生是怎样个厉害的人物?宫二到底不服气。她在金楼摆下极大排场,霸王夜宴,下帖邀他比武。无别的意思,宫家武学在北方屹立数百年,父亲宫羽田堪称一代宗师。她只想让他见识宫家真正的绝学——八卦掌六十四手,告诉他山高叠山,海底藏海。
她以强势之姿,逼来这场相遇,她赢了,她坐在极高的楼梯扶手上,低头向被打落楼下的他浅浅一笑。她的气质是镌进骨子里的,连高傲轻蔑都那般内敛。那天,她穿着极简单的旗袍,不施脂粉,那人长袍马褂,一身玄色,像不经意渗入心底的香,不甚浓烈,却永远令人怀念,他名——叶问。
宫二赢了,为宫家讨了颜面,却在往后年岁里,一生败北。有些人出现的意义,便是为了告诉你,何谓一见钟情。前世五百次回眸,今生一次擦肩,细想,都是佛的承诺。
那天叶问眸里,闪烁的是对武学高峰征服的光芒,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宫家六十四手的精妙,他拱手,“日后,定去北方讨教。”
所以回到东北的宫二一直都在等,等他成长蜕变,让她以六十四手再会一次叶家咏春拳,或者,只是等叶问。
一等,就是很多年。
她像个小姑娘,为收到他的信而欢喜雀跃,那时为他留下的墨迹都氤氲,仿佛沾了雾气,一触碰便滴了水。她第一次为一个人心动,第一次患得患失。竟也有了女儿家心事,她呵手试新妆,呵手写: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他回: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展信,见字如人,夜风满帘星满窗,一笔君心月照江,与君隔纸怅相望,灯里读尽匣里藏。尔后,她捧心向南而笑,君知否,我亦飘零今无恙。
可情深似海,又怎奈世事浮沉。
1937,是每个中国人都会记住的年份。日军炮火冲天,轰开卢沟桥,华北告急,战火肆虐,如猛兽的舌,贪婪地舔过整个中华大地,留下血泪斑斑,白骨森森。不久,叶问居住的广东佛山也沦陷。
叶家大宅,被日军征用,叶问的朋友死的死,逃的逃,抗战的抗战,叶问坚决不同日本人合作,不领日本救济,也终于穷困潦倒,连练功用的木桩,都一片片砍下做了柴烧。这些年,叶问曾想去东北看她的,连貂皮大衣都做好了,可惜日子太难,只得仓皇将大衣卖了求口饭吃,仅留得一颗纽扣。
而在遥远的东北,宫二的师兄马三,为名为利,做了汉奸,投靠日本人。东北宫家世代习武,以八卦掌六十四手,屹立北方武林,铁骨铮铮,焉能出这等败类!宫二的父亲官羽田规劝马三无果,清理门户却被马三残忍杀害。
这变故,怎的,都让人心惊。
叶问和宫二,这两人若在太平年月可以靠得很近,心也可以贴近,忽然间烽烟飘荡,山河破碎,就只能这样擦肩而过,尔后一处红尘,各自浮沉。
待一切风平浪静,叶问终于北上,带着那颗留下来的纽扣,寻到宫二,践行那年垂眸拱手的君子一诺,却已是多年后。
那是个大年夜,宫二为他下了碗饺子,像人世间最普通的妇女,她眉眼恬淡得出奇,她的人素净得出奇。叶问还似往昔,英姿勃发,他将纽扣给她,说想再见一次那精妙绝伦的宫家六十四手。
宫二拒绝了,本以为是载入史册的北掌南拳一较高下,竟沦落为家常般的寒暄。不是宫二不愿,是她不能,她已再耍不出昔年那叶底藏花的六十四手。
那年大年夜,宫二在冰天雪地的火车站,截杀马三,为父报仇。那是极精彩也极凄凉的武决,飞雪漫天,宫二一身凛冽,她堂堂正正,以宫家独传的八卦掌六十四手,公平公正地杀了马三,赢得他心服口服。
只是为这堂堂正正,她付出的代价很大。
当年她找上门去报仇,马三讥笑,笑她是姑娘,姑娘总归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了,宫家的仇,她没资格报。可宫二是宫老爷子唯一的骨血,六十四手唯一传人,为此,她奉了道,发誓一生做宫家的人,一生不嫁人、不传艺、不留后。
那场落的雪,洁净无比,却埋了一场豆蔻心事,了春闺梦里人。
多年前,那收到信件,欢喜跳跃的姑娘,那些个而止。 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情意,终于戛然而止,也到此而止。
叶问和宫二,也就到此为止,蜻蜓点水。
宫二和马三的武决,令她伤到了骨髓,十年后叶问再来,宫家六十四手,她已耍不出了。经年已过,岁月在她眼中变得很淡,她浅笑,“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儿,我们见得还少吗?凭什么宫家的就不能绝。叶先生,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贫质两务,得不动。
人生无常,没有什么可惜的。”
岁月,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将所有镌入骨髓的都淡去,那印记太浅了,什么都装不下,装不下一滴泪,一片云,前尘旧事的一点残迹,包括那年突兀生长的花事,还有……叶底藏花的那个人。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许多人,不得不不理。
无论武学,还是情意,渐渐消近或被埋藏约,千古也不独你我,没什么可遗憾的。
叶问最后一次见宫二,是在初遇的金楼。不同于几十年前,没有初见时的淡雅和不施粉黛,她化了很浓的妆,却带着很浓的妆都掩不住的苍白。
她很瘦,如今她的伤只能靠吸食鸦片来压制了。他们像一般的老朋友那样,听着小曲,闲语家常。就这样风轻云淡笑着说着,却将一些本要带进坟墓的往事说了出来,到了这个年纪,也该释然,宫二将那枚纽扣还他。
她坦然,“我心里有过你,喜欢人不犯法。”她侧头笑,“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一切都风轻云淡,有句老话说,那些年让你忍不住落泪的事,总有一日,你会笑着说出来。可有些事,任他经年已过,谈起,总是笑中还有泪。
这是诀别,她快要死去了,她没时间了。
没什么可遗憾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终也不过一句,情深缘浅。
憔悴不堪的宫二垂眸,左眼终于有一滴泪坠下,像珍珠,圆圆地碎进灰尘。
不久,宫二去世,一生未嫁,不传艺,不留后,宫家六十四手,就此绝迹。宫家下人将宫二奉道时,剪下青丝烧成的灰留给叶问,哽咽说,“看了这东西,你就能看明白她。”
叶问郑重收下,目送她的灵枢从南方运往东北,带着极端琢磨不透的眼神。
恍惚又见那日,她一身素净旗袍,在金楼摆下霸王夜宴,气势凌厉。她坐在极高的楼梯扶手上向他笑温柔中带着高傲,似飞雪中昂头的红梅。
她排位上的名字,叫作——宫若梅。
至此,这桩往事,也终于烟消云散。
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