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笔者竟然接触了一个我根本没玩的游戏的文案。本着实事求是,不因人而因事的态度,我们来聊聊《剑网3》其中一部分文案的创作水平。希望借助这篇文章,逼着能够给各位读者进一步阐明文艺作品,特别是文字作品这一类型的评价逻辑。
一、文艺作品的鉴定是否存在一个公认的底线?
在开始深入分析之前,我们必须先简单回答一个问题:文章到底应该怎么写才算好文章?
有人说应该像鲁迅先生的杂文那样,锋芒毕露;也有的人说应该像李白的诗那样,烂漫横竖。朱自清散文的淡雅与俞平伯散文的舒缓,或许是另一些人的心头好。似乎,文章之于读者,是一件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事情。
但,欣赏方向与风格特色的不同,并不等于文章或创作不存在明确的评判界限。
换言之,当我们试图探讨读者欣赏方向不同导致的评价差别时,我们首先默认的是,这篇文章有最起码的质量或水平。就像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我们或许会争论两个厨师中,究竟是多放鸡蛋的厨师做得好吃,还是处理西红柿更高明的厨师做得更有水平。但如果这道菜本身已经糊锅,那么我们争论的就不是哪位厨师做得更好,而是这位厨师究竟有多不合格。
上面这个逻辑的缺失或忽略,导致了近年来在群体大众争相创作的环境里,我们中的许多人一度缺失了评判作品的坐标和出发点。
以剑网三这部知名游戏的文案内容来说,不同撰写者的表达方式与文字风格可以有很明显的差别,但这种差别的讨论前提是,他/她至少写的合格。
回答了这个问题,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今天讨论围绕的主要内容——《范阳夜变》部分的文字创作。
二、文言文还是白话文?能写得通顺就是好文章
在开头的“秘境掉落”中,我们毫无疑问可以发现,作者十分喜欢用一种文言文的方式,为读者营造古风的表达环境。但是,第一个问题在此处就已经出现了。
这真的是文言文吗?如果不是,这是白话文吗?
我们当然承认,明清之际开始大规模的白话文小说,放在今天也会给现代人一种在读文言文的错觉,这是因为那时的白话文还尚未从文言文中完全脱离,是一种不够成熟的字面表达。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红楼梦》、《三国演义》为代表的明清白话文小说,在语句结构的共通特点上,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与文言文之间的大相径庭。
半文半白的文字表述,事实上是近年来古风爱好者自身的“创举”。不论是已经成熟的白话文表述,还是古已有之的文言文表述,都与这种特殊文体有着明显的区别。造成这一区别的主要原因,在于许多古风爱好者自身缺乏足够的古文底蕴,加上现代教育所赋予的白话文思维,最终形成了半文半白这种“四不像”的文字表达。
《范阳夜变》从开头就表现出了这样的问题,作为经常阅读古文的笔者,文章所刻意塑造的古语文风,由于作者本身古文功底的欠缺,使我不停地在“入戏”和“出戏”间切换。
这使笔者不禁想起近年来国产古装剧的经典穿帮——台词穿帮,比如皇帝刚刚用“平身”招呼完大臣,却又直呼其名而不称大臣的表字。又比如,后宫嫔妃们的对话中,却突然冒出一个过于明显的现代词语。这种错位和扭曲感,常常破坏了观众的浸入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出戏”。
我们以“秘境掉落”的第一段话为例,作者的这个问题在这一段话中就已经暴露无遗:
“弃身第四把复制品,迟驻将原物寄出后,仍难改短剑随身之习,或为怀以警之,遂制此剑。”
从“弃身第四把……”到“短剑随身”,这是毫无疑问的现代白话文描述,但从“之习……”到“遂制此剑”,又一转变成了文言文。
仔细一读,是不是非常明显的错位?
就好像一个人自我介绍,说“我家在西安市未央区XX路XX小区XX单元”,紧接着又说“寒舍蔽漏,若能劳动玉趾尊驾,不胜荣幸”。
注意,这个“半文半白”的问题,在后续的几乎每一段里都频繁出现,使笔者在审阅的过程中一直有着明显的不适感。
此处,还出现了第二个问题——对古语的使用不当。
在这段话中,“或为怀以警之”是病句,“怀”本身已经在解释“警之”的目的,“为”也是在解释“警之”的目的。于是,用词出现了重复。如果想简洁表述,应该是“或怀以警之”,“为”字的含义已经包含在内,无需专门写出。文言文讲究尽量节省,能够概括的含义不要多费哪怕一个字。
事实上,对文言文等形式的古语表述的使用失误,是近年来从古装影视剧编剧到古代背景网络文学创作的典型问题。
另一方面,语意表达的问题在文字作者试图“形而上”的时候,最容易出现。不论是“之、乎、者、也”等语气助词的滥用,还是将重复含义或可以被概括的含义进行不必要的冗长表达,都是文章撰写应当避免的。
在鲁迅先生的文章《答北斗杂志社问》中,一代文学巨匠就曾经明确指出,“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除,毫不可惜。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速写,决不将速写材料拉成小说。”
不知道这位文案作者是否在写完之后有认真的自我审阅,但至少这样明显的语文错误,作为一个知名网游的文案来说,显然是不合格的。
三、流畅与否是检验文章的第一标准
接下来,就是这篇文案的第三个问题——刻意硬凹,语意僵硬。
在“簪花空竹”的部分,我们看到作者在描述顾锋和迟驻的友情,但这种两兄弟一黑一白式的桥段,观众或读者已经实在腻味。乍看之下,似乎这段铺垫十分顺畅,但我们很难有一个具体而确切的自我代入。人物本应该在此处开始逐渐立体,但对兄弟二人之间过于二元对立的描述,使两个角色依旧停留在一个平面化的呆板印象中。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不能多一些必要的细节描写,使读者或观众能够有更好的代入感?
这种硬凹和僵硬,在“栩栩依然”这个词做结尾的地方,彻底暴露了出来。
“栩”指生动传神,“依然”指跟过去一样。
但“栩栩”的后面一般接一个比喻的事物或状态,因为“栩”字的叠用是一种强烈的语气。如果作者想要表达“依然”,那么这种语气不应该与强烈有关,而是强调在时间尺度上某个事物的一致性,而不是某种过于突出的观感。
我们可以说“栩栩如生”,也可以说“温柔依然”,但“依然”不会和“栩栩”共同组成一个词语。而这,显然是作者的“天才发明”,或者是她从什么其他“天才”那里看到“发明”。
这种硬凹的词语,不仅让文章的语意显得僵硬,而且不伦不类。像这样的奇怪组词,笔者在文案的后续部分还发现了许多。它们不仅没有起到增色文章韵味的作用,反而破坏了文章语句之间的协调性。
其次,文章的协调性与连贯性,不仅与字词的恰当运用有关,还与句子的断句有着密切的关系。
以“何弃身·顾锋”这一部分为例,文章中的单个句子出现了多次断句。句子的连贯性因为不必要的频繁断句,而出现了严重的下降。
我们观看文章,虽然不需要出声朗读,但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即使只用眼睛去看,也能感受到文章的流畅程度?
因为断句,断句的水平可以直接决定一篇文章的水平高低。这个问题,有许多人并未能够确切的想明白。这里必须做进一步的说明,以便理解。
人类的文字不论是何种语言,为什么都要有标点符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进行准确的断句。我们对于言语信息的感知以及理解,首先是信息传输中的不规则停顿,以及语气声音的明确变化。而文字因为脱离了声音的范畴,因此每一段信息的传递中,对信息不同部分的划分就完全依赖“断句”来实现。断句打破了整段信息的连续性,但却同时完成了该段信息中每一个不同部分之间的区分,以便于信息接受者能够更加明确且清晰的把握这段信息的字面意思与信息内涵。
比如,我们对于一个概念的准确定义,需要一句繁杂连续的句子来表达定义范畴的递进与准确。再比如,我们对于一个充满强烈情绪的人物发言,采取多次断句,通过短促的断句频率来体现这种情绪的强烈程度。
这一点,是今天许多文字创作者所没有深刻意识到的地方,也是制约许多创作者更进一步的“基本认识”。
回到《范阳夜变》这篇文案,我们可以明确地找到许多不正确的断句,不仅破坏了整个句子的美感,还使作者无法传递出她希望受众所能感受到的情感与涵义。
概括地说,这种频频出现的错误断句,使原本强烈起伏的文章情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戛然而止。文章的情感起伏与情节递进,因为错误的断句,而显得七零八落,以至于整篇文章通读下来,就像一个上吊自杀却迟迟不肯咽气的吊死鬼——既上不来气,也顺不下气。
在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中,对于这种错误断句有一个准确的总结——“装腔作势,借以吓人”。对情感的刻意表达,严重干扰了正常行文应有的文章节奏,使文章失去了它本应带给读者的印象。
最后,我们用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和一个典故为例,来让大家直观感受不同断句方式的区别。
纪晓岚是清代文学大家,据说有一次,乾隆皇帝把自己的纸扇拿给纪晓岚,想让纪晓岚在扇子写一首诗。纪晓岚题了王之涣的《凉州词二首·其一》上去:
凉州词二首·其一
唐·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是很不巧,纪晓岚漏了“间”字,于是乾隆大怒,要治罪纪晓岚。纪晓岚灵机一动,告诉皇上,这不是王之涣的原文,而是我纪晓岚改编的,只听他对着扇子读道: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就是断句的重要性,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另一个例子,是欧阳修为韩琦所写的《昼锦堂记》。
在这篇文章中,欧阳修想赞颂韩琦成功的人生,他的其中一句原话是
“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
可他始终觉得,这一句话不够韵味,不能体现出韩琦一生的人生意味。于是,他改成了: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仅仅只加了两个“而”字,就改变了整句话的断句和语气,相三帝立二主的宰相韩琦所拥有的那种雍容富贵气象,便扑面而来。
文章是细活,在这些字里行间的细微之处,才最见功夫。
四、生僻字词与文章境界并不存在必然联系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也许是高考作文频繁出现一些刻意卖弄文史功底的文言文(或甲骨文)作文,也许是广大人民群众对传统文化无处宣泄的热爱,滥用、错用、歪用一些生僻字词和典故,成为了现代人模仿或追逐古文风格的通病。
在《范阳夜变》的通篇行文中,我们经常能够发现这种生僻字词以及莫名其妙的使用方式,如:
“天不赋力,奋力亦如蚍蜉”
“天下流离,草芥泯于逝川”
从对联的定义来说,很难看出两句话之间的对立性,因此它不是对联。
因此,我们只能把它视为判词或者批语。但即使以这两种文体的角度来看,这两句话依然十分尴尬。
这两句话运用的生僻字词“蚍蜉”、“草芥”和“逝川”,显得前后不搭。“草芥”何其微小,根本谈不上“泯”,“逝川”在此处出现,可上一句又没有与“逝川”相对应的字词。
与作者沥杯相比,唐代诗人罗隐显然就对同样含义的内容做了教科书般的表达:
“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唐·罗隐
“时来”对应“运去”,“天地”照映“英雄”,“皆”与“不”互为相反,“助力”与“自由”同属名词(沥杯的“对联”甚至连上下联同位置字词的词性都做不到一致)。
或许有的人会说,拿诗人罗隐与沥杯相比,显然在为难现代人,但笔者要指出的是,我们在此举例的目的,是为了强调一个创作最基本的素质,而非一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期许——何况沥杯离“百尺竿头”差得太远了。
作者仿佛在刻意卖弄自己文史底蕴的这种行为,对于文章却起的是反效果。
事实上,即使是古人,也并不提倡辞藻的可以堆砌。
以中唐时期的韩愈、柳宗元等人发起,一直持续到北宋时期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的唐宋古文运动,首要反对的,就是刻意堆砌辞藻而忽视文章内涵的行为。这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欧阳修担任科举主考官时的激烈做法:
“知嘉佑二年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 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
王安石脍炙人口的《泊船瓜洲》,通篇二十八个字,没有一个是生僻难认的,但这首诗作的文学造诣却毋庸置疑。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可谓一代词手,但他在一开始的诗词创作中,也犯了和今天诸如沥杯等人一样的毛病。
苏轼一日问起秦观,最近有什么新作品,秦观说他写了一首词,其中一句是: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秦观
乍看之下,这句话已是韵味十足。
可是苏轼是怎么评判的?
苏轼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一人骑马楼前过”,却被啰嗦成了“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整整十三个字。对于填词这样字数有限制的题材来说,这显然是一种严重的字数浪费。
秦观不服气,问苏轼有什么作品,可以说得更简洁有力。于是,苏轼说: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苏轼
后人赞叹,只三句话,就把“燕子楼”这个典故和对它的感慨全部包括在内。
可见,如今许多可以堆砌辞藻以求贴合古人的行为,古人不仅不会认同,还会大加批评。
对此,柳宗元就有一句准确的回答:
“古人亦人耳,夫何远哉”。
尾声、受众的鉴赏能力提高有助于文艺创作质量的整体进步
事实上,诸如《范阳夜变》这样水平的文案,在今天的观众群体中,依然有着不小的受众。这突出反映了我国广大群众中,存在文艺素质亟待提高的明显问题。
如果每一个观众都能做到对文艺作品的最起码的评判底线,那么滥竽充数、语文低能的不合格文艺作品,就不会像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强奸”着观众的眼睛与审美。对于剑网三这样以古风文化为卖点的知名IP来说,出现这样的文案不仅是不应该的错误,而且是在自毁招牌。这种官方行为,堪比一家狗不理包子店的包子,突然有一天将包子做成了馒头,却又摆着包子的价格来卖。除了对这家店从店长到厨师投来关切病情的目光外。我想客人不会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在本篇文章中,笔者所详细阐述的这四类问题,不仅是沥杯所作文案的普遍问题(语文错误实在太多,恕笔者时间有限不能一一纠正),而且是近年来不少“半瓶子咣当”的创作者所出现的通病。
笔者诚挚希望,在这个拥有五千年文化历史的土地上,在这个拥有全民九年义务教育和极高大学完成率的国家,不论是观众或者创作者,都应该严肃认真地对待作品。文章撰写闹的笑话是小事,让人对创作者和相关受众的智商与文化水平产生怀疑,则是当事人应当警醒的大事。
最后,让我们用白居易——这位擅长以白话就撰写出登峰造艺文艺作品的伟大诗人,在“新乐府运动”(恕篇幅与主旨所限不能讲述)中的一句话,来结束我们这篇简单的讨论: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鸣谢与声明
感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给我传阅了沥杯《范阳夜变》的文案内容,使我大受震撼,并促使我写下了这篇讨论。
本文除引用部分外,均属作者原创内容,如有雷同,纯属抄袭。笔者的讨论全部停留在对作品本身的评价,不涉及任何有意或无意的人身攻击,更不涉及任何经济利益活动,特此声明。
参考文献:
1.毛泽东,《反对党八股》,1942年2月8日在延安干部会上的讲演
2.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二心集》第4卷
3.在线汉语字典,关于“断句”这一词语的定义和解释
4.曾慥,《高斋词话》,《二五·少游词》
5.脱脱、阿鲁图等,《宋史·欧阳修传》
6.白居易,《与元九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