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之刚到宿舍的时候，便被秦兵叫住了。他们都是周日下午就来到学校，有的早有的晚，秦兵属于比较早的。他自己搭车，从公交站走到学校，大概十分钟路程，而李沐之则是家长送到校门口，时间比较可控，因此反而经常比秦兵晚到。
秦兵说：“你知道吗？‘菜头小炒’不开了，要转让了。”
“啊！”李沐之有点惊讶，“他们不是经营得好好的吗？”
“菜头小炒”是校门口一家小餐馆，夫妻店。周日晚上食堂菜式少，或者平时不想在学校吃，李沐之他们便经常光顾这家小炒店。老板姓蔡，胖胖的，很实诚，比较寡言，一看就是那种认真而用力活着的人——认真源于本性，用力迫于生活。老板娘身材矮小，总是笑吟吟的，不知是不是睡眠不足，眼睛里总像刚滴了眼药水，有水珠在润泽疲惫的双眼。
两口子这家店已经开了六年了，不知为何，突然就要关了。李沐之和秦兵，决定晚餐就在那里吃，顺便探访一下，为何关店。
好奇心每个人都有，只是有的人会探寻究竟，有的人会深埋心底。
两位少年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他们特意去得早一些，还没到饭点就出现在店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玻璃门那“欢迎光临”四个大字，而是贴在门上的潦草写就的“本店转让”四字。这四个字，宛如法官宣读的判决书，即将终止一段故事，成就一段回忆。
二人点了炒米粉和萝卜汤。他俩每次都点相同的，不是口味有多一致，而是不想分先后，一个上菜了，一个还在等，况且，可以一锅炒，何必分两锅呢？给人省点工夫，何乐不为？
李沐之借着点菜发问：“阿姨，这门口，怎么……”，少年多少还是懂点含蓄的。
“是啊，要转让了，不开了。”老板娘却是干脆，直截了当。她依然笑着，印象中，她对这群少年，永远微笑以待，像面对自己的孩子那样，也仿佛面对让人心畅的景物。别人很难从这个中年女人脸上看出心事，看出悲欣。如果不是眼角那几道醒目的鱼尾纹，你会觉得她生活并不费力。
李沐之原以为这会是个有点伤感的话题，而老板娘也看出少年想问个明白的心思，就继续说道：“孩子去读大学了，婆婆年纪大了，得回去照料了。”
老板娘有个优秀的儿子，初中也是就读白水一中，曾代表学校获得市级数学竞赛一等奖。这些李沐之早有耳闻，只是没意识到，时间如此匆匆，传说中的那位学长，已经驶离高中的港口，奔赴更远的远方。
菜头一家，是从孩子读初中开始驻扎在县城的。店也是那时候开的。这是中国式的陪伴，也是中国式的迁徙。家长像候鸟一般，孩子的学业是节气，有的从乡村到乡镇，有的从乡镇到县城，有的从县城到市区，每个人都在逐梦，每个家庭都在逐流。菜头他们在县城停留了六年，也只是这里的过客。房子是人们在城市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意味着这里不是你的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六年，对于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来说，很长很长；而对于埋头苦读、专注行路的少年们来说，却是弹指一挥间。有很多像菜头他们这样的家庭，很难简单地用成败去定义。他们奋斗多年，什么都没赚到，什么都没留下，但他们的孩子，在爱的呵护下，茁壮成长，在可预见的未来，将独当一面，这是何等可贵。
老板娘脸上灿烂的笑，眼里晶莹的光，可以理解为抵御生活风霜的顽强，也可以认为是感恩辛苦人生的馈赠。小人物总是很容易满足，只要自己耕耘的那一亩三分地有了小收成，天下熙熙攘攘，又何在意？
菜头的手艺相当了得，没一会儿，就把李沐之和秦兵的炒米粉送了过来。还是熟悉的味道，却非熟悉的感觉。李沐之没想到的，初中阶段的第一场告别，不是他和同学，而是他和一家小餐馆。他曾以为，“菜头小炒”会一直立在原地，等候怀旧的人。多年后，他走回来或路过，依然会有一碗炒米粉，摆在他面前。
他有意吃得慢一些，多咀嚼几下，毕竟，再见就将再而不见了。
正当李沐之吃完欲起身，突然，听到有人喊他：“阿沐，在这吃饭呢。”抬眼一看，是同村的李明正。
村里的邻居玩伴，都喊李沐之“阿沐”，“李沐”则是中学同学对他的称呼。李明正是一条真正的“九漏鱼”——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小学便后知后觉，初中勉强读了一年，就死活不读了，怎么劝也没用。家人只能听之任之，让他到县城帮二叔送货，体验生活的苦。不料李明正不以为苦，大袋大袋的米扛在肩上，大桶大桶的油提在手里，每天就是吃饭干活，从不喊苦喊累。
菜头小炒的粮油，都是李明正二叔那边供货的，平时都是辍学少年在送货，这却是头一回遇上李沐之。
李沐之兴冲冲地跑出来打招呼：“阿正，又在送货啊。”
“是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送这家了。租期快到了，狗房东每一年都要涨价。哎，这个老板啊，人很好，心地很善良，每次叫货都指定要好油好米，说是宁可材料贵点，也不能让学生吃差的。”
“啊，还有这回事啊，我以为老板只是不想开了呢。”
“哪会不想开啊？东西贵成本就高，他却一直不肯涨价，也不肯用低劣一点的代替。生意虽然不错，但却赚得不多。房东的租金，每年要涨百分五，这谁受得了啊！”
李沐之算是听明白了，果然另有隐情。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贪婪的人呢？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只图眼前利益有好处吗？这种没有丝毫人情味，一心向钱看，自以为占尽优势，就为所欲为的人，最让人不齿，然而老天偏偏让坐享其成的拥有更多，让辛勤劳作的颗粒无收，找谁说理去？
看得越多，就愤懑越多；想得越多，就悲怆越多。
李沐之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