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开始,
无非是一个后续。
那绵绵不绝的事件之中,
永远从中间看起。
——辛波丝卡《一见钟情》
在藏工作四十五年,足迹遍布各地市乃所有县城并许多乡镇。由此,更多地域奔波,方知民情一二,眼下,自诩老西藏是也。
那年,在海拔4618米的巴尔机线连用午餐。简朴的军人伙食,让我想起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曾经在昌都军分区特务连“解馋”:
猪肉罐头烧白菜
凉伴午餐肉
蛋粉鸡蛋炒辣椒
罐头蛋卷海带丝汤
……
此时彼时,长河落日。时有神山圣湖,又边境牡丹。忽地从阿里飞回来,忽地转身在巴黎的香谢里舍大街上,时空的倒转,颇有些戏剧性。德国的老师来藏,艾俊涛和民族路12号的“亲善大使”通嘎一并出马,主持接待。老外来西藏,最令人省心的是,这些人没有高原反应。
记得我初到民族路12号,参加过接待欧洲议会代表团。后又参加接待美国国会议员助手代表团。当晚,向巴平措主任宴请。晚上,这一行男女便卡拉K。有一美女,标准的混血。那神情颇有些诱惑力,性感十二分。她嗓音透亮,一曲《红河谷》。应该是原汁原味美国版了。李艳霞大姐、张为民小妹带来的德国预算大佬,个个礼仪风范,谦谦君子。尤其是黑勒博士,来西藏前做了功课,按图索骥,颇有心得。在一个太阳升起在老街的时候,我请诸君在玛吉阿米闲坐。
德国老师们神采奕奕,大讲起藏传佛教。听外佬侃咱们的事,并不惊讶。德国人有一种执着的品质,学无止境。当我们在街头巷尾的每一片广场,都能看到中国大妈疯一般广场舞时,我由衷亲佩,清晨六时的汉堡,咖啡店里那些认真读早报的老人。而从汉堡、柏林、巴伐利亚到乡间,休闲和阅读是公共场所的常态。当然,国情异然,各有生活方式。唯平静与安祥,且内心强大。个自有自己的一往情深,为超然物外而独享。
这般走着,走过了春天,夏天也悄然去了。望果节的鼓声沉寂了,人们把雪顿节的面具擦拭干净,用黄绸布包裹,装进了牛皮箱子。准备明天抬到罗布林卡,在哲蚌寺展佛后,借万众欢腾之势,上演民间大戏。每年到了这个节气,拉萨河边有了秋雁高亢但有些凄凉的叫声。而后,成行的大雁开始南飞,街头会唱起一首流行的加查酒歌《都说拉萨舒服》。歌者是加查县嘎玉村的一位民间歌手,名叫布芝。歌中唱道:
去年日子舒服,
明年将更舒服,
祝愿后年的时候,
更加吉祥幸福。
都说拉萨舒服,
拉鲁比拉萨舒服,
拉鲁和拉萨之间,
龙王潭林卡更舒服。
当西郊最后一片湿地开始散发凉意时,秋意在不经意中浓厚起来。宗角禄康公园古老的旋柳,金色的叶片柔弱地飘落到水中,池塘因此而演变成金色水面。城市充满秋意空蒙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眩目的、令人迷惑的金光。人们说,这是佛光。黄昏,佛光布满半边天,骤然间使整个城市充满了秋意的空蒙。一个金色的季节里,如果你有空,或者一定要忙里偷闲,带上你的家人,或同伴相约,到这个城市的周边走一走,看一看。从城市中心出发,只需二十分钟的车程,你便来到乡间。乡间有繁茂的树林,白扬的高大、雪松的浓绿、古老的唐柳右旋左旋,盘旋而生,将根扎入深深的土地中,顽强地历尽了千年风雨。有了树,就有了林卡。林卡,是这个城市的欢愉之地。有了树,便见到了曲折的河岸,这个城市母亲河是拉萨河。早年间,这条河叫做吉曲河,吉曲在藏语中就是幸福。河的两岸是山谷,山谷间是青青的草地。山脚下的河谷,铺展了整齐的田地,金色麦穗如波浪般在秋风里飘动。在田野的青稞香中徜徉,托尔斯秦曾说过,乡间是生活的地方,欢喜、悲哀、劳动的地方。
我时常会想到民族路12号的驻村故事。私下流传一句话,朋友们似水流淌,纷纷去了远方的村庄。于是,驻村和看望驻村,成了一件总会令人兴奋一阵“热点”话题。我们不能忘记青稞熟了又熟了的乡村故事。也不能忘记其中的艰辛和种种磨励,乃至所付出的包括生命的代价。民族路12号,也开创了女子驻村之先。我的工作队中有小李艳,法委的德吉们,次旦卓嘎们等等。我离开驻村之地,已经是好些年了。回忆勾起一些零零碎碎,犹如昨天的事。
在人大常委会的关注下,建立了新的人大成都退休支部。老领导朗杰、宋善礼莅临。段秘书长如期响应,老同志们从不同住在地赶来。在梧桐雨意的季节,我成为新的支部书记。老杨大哥兴龙秘书长留任副书记。三位美女做了支委。老哥们相聚,白首童心。朗杰主任一番十八军进藏的艰难往事,让老西藏们心潮澎湃。善礼主任动情细说,西藏人西藏事,几多深情感慨。老段爽爽的笑声,足令气氛高昂。多寿老兄讲公务往事,更几多深意。歌声起时,民族路12号的人们,感恩生活和这个时代。民族路12号小院子里赫赫有名的人事选举委员会李文杰处长,因病而退下来。这一天,他有些感动,频频以水代酒。他踏入小院时,只是一介毛头小子。他也是纯的“藏二代”,大学毕业归来。自打走进民族路12号,此生便是人大工作者了。多年之磨励,在人大代表口亦是行家里手。在换届选举的日子里,随我二度阿里,又几乎走遍了全区地市各县,近百分之七十的乡镇。他是我在选联处任职后,从教科文卫来到代表口的。这个小小的处,担当代表、选举、基层人大联系、信访等基础性职能。当年,这口上曾经有次旦卓嘎、马涛、索朗坚参、德吉、贡嘎卓玛。后来,自有后来人……财经委的卓玛和训吉随我调研立法。我们去了长沙著名的食坊“火宫殿”。当时,她们是否吃了“臭豆腐”?记得湖南的辣,给她们留下深刻印象。我们去了毛主席的老家,一片池塘犹在。让我们对一个农民的儿子更增添了敬佩敬仰敬畏敬爱之情。王勇、道明、秀梅随我去了重庆。乘船三峡入湖北。
三年疫后,荣少华、俞斌一闪身进了成都退休支部。接着,各位同事同仁,不约而至。
也许,到这时在想想咱那小院子,别有一些滋味。那时,逢休息日,我也会骑车到小院,在办公室里把各种报刊留览一下。一个冬天的大雪天后,午后阳光极好,充满了怡情暖意。走出门楼,几只鸟儿在雪地上跳跃,啁啾戏雪。听鸟儿的浅吟低唱,脑海里闪出《诗经》“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句子。满满的生活与季节的欣喜,“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毕竟,这也是一个栉风沐雨,历四季风景,饱含着人生悲欣交集,上演人世间喜怒哀乐的平凡且不寻常的小院子。
由此及彼,我们更加深切地恋恋不舍这个城市。自落户巴尓库派出所,法定的拉萨人。我们会记得早年烧煤油汽油炉,点腊烛,点汽灯的日子。记得因为有28圈的“永久”和26圈的“凤凰”自行车而欣喜若狂。记得过年过节排队在单位食堂“买会餐”。记得猪肉罐头烧大白菜和牛肉炖萝卜,记得有海带丝丝的“凉伴三丝”。记得“猪肉排队”和“凉伴牛肉”。记得每年如期而至的“雪顿节”,在林卡里释放青春,双喇叭双卡“四喜牌收录机”,哼哼唧唧的“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