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6

《人生百态》第一章

暮色像一块浸了陈年墨汁的旧棉布,缓缓地、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将这南方的老旧街巷捂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浮动着白日里太阳曝晒后残余的温热,混杂着谁家窗口飘出的、略带焦糊味的晚饭气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无数生命痕迹堆积起来的,温吞而沉郁的人间味儿。街灯还未全然亮起,只一两盏早早睁了惺忪的眼,在渐浓的灰暗中投下几圈昏黄的光晕,那光也是无力得很,照不亮多远,反倒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鬼魅似的在青石板路上摇曳。

巷子深处,有一家小小的修鞋铺子,门脸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进出。铺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姓冯,街坊都唤他老冯。老冯总是佝偻着背,坐在那张被岁月磨得油亮的小马扎上,面前摆满了锥子、线团、钉锤和各式各样待修或已修的鞋。那些鞋,有老人穿的千层底布鞋,鞋底软得像棉;有年轻人追逐时髦买的硬底皮鞋,鞋跟敲在地上哒哒作响;也有孩童的球鞋,鞋带上还沾着泥点和草屑。每一只鞋,都像是一段无声的告白,诉说着主人走过的路,经历的风霜雨雪。

老冯修鞋时极专注,眉头微蹙,眼神定定地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仿佛那不仅是修补一双破损的鞋,而是在缀补一段残缺的时光,或是一个踉跄的人生。他的手指粗短,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却异常灵巧。粗硬的麻线在他手中变得温顺,穿过厚厚的皮革时,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傍晚,听来格外清晰,像一种沉稳而固执的韵律。

偶尔,他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眼,望一望巷口。那里,光影流动,人来人往,是另一个喧腾的世界。他的目光浑浊,却又似乎能穿透那层喧嚣,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有熟识的街坊路过,招呼一声:“老冯,还没收摊啊?”他便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憨憨地一笑:“就收,就收。”那笑容里,有种与世无争的满足,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我想,人生或许也如同老冯手中的鞋。看似是在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实则大多时候,不过是在重复着昨日的路径,磨损着相似的部位。悲哀与欢欣,都磨损在看不见的里子上,显露在鞋底与鞋面的风尘。我们常常低头审视鞋面的污渍,慨叹行路之难,却忘了最初选择这双鞋时,心中也曾有过片刻的期许与光亮。

正想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像一颗受惊的弹珠,从巷口弹射进来,一路带起细微的风声。他跑得急,脸上红扑扑的,汗珠沾湿了额前的刘海,一只脚上的鞋子张了“嘴”,像只疲惫的鸟儿,每跑一步,鞋底便拍打一下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滑稽声响。他径直冲到老冯的铺子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将那只张了嘴的鞋递到老冯眼前,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恳求。

“冯伯伯,能……能快点帮我修好吗?我妈妈要是知道了,准要骂我的。”男孩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颤抖。

老冯接过鞋,看了看那裂开的口子,又抬眼看了看男孩通红的脸,温和地说:“莫急,莫急,坐这儿歇歇。一会儿就好。”

男孩依言在铺子旁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冯的手。老冯不慌不忙,选出合适的线,穿上针,然后用一把小巧的钳子固定好鞋帮,那根粗大的针便在他的牵引下,开始在皮革的裂隙间稳健地穿行。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有一种内在的节奏,仿佛时间的流逝,于他而言,只是针脚密度的增减,而非钟表上指针的移动。

男孩看着看着,最初的焦急渐渐平复,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声问:“冯伯伯,你修过那么多鞋,有没有修过特别奇怪的鞋?”

老冯手上的动作未停,嘴角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像是秋日湖面泛起的微澜。“奇怪的鞋啊……倒是有一双。”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却有种讲古的韵味,“好多年前喽,也是个这样的傍晚,有个穿着很体面的先生,拿了一双旧得不能再旧的布鞋来修。那鞋啊,底都快磨穿了,帮子也软塌塌的,实在没有修的必要。我劝他,不如买双新的。你猜他怎么说?”

男孩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他说啊,”老冯模仿着那人的语气,带着点文绉绉的味道,“‘师傅,这鞋陪着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人和事,上面的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念想。新的鞋固然好,却走不回旧时的路了。’”

男孩似懂非懂,问道:“那……那你给他修了吗?”

“修了。”老冯点点头,“用最好的线,补得结结实实的。他拿着鞋走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你说,这鞋奇怪不奇怪?它承载的,不是脚,是记忆喽。”

记忆。这两个字从老冯沙哑的喉咙里吐出,轻飘飘的,却仿佛有着千钧的重量,落在这黄昏的巷道里,激起无声的回响。我们何尝不是靠着一堆记忆的碎片,来拼凑自己存在的证明?那些欢笑的,痛苦的,荣耀的,尴尬的瞬间,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时间的线勉强串起,就成了我们称之为“我”的那一串项链。只是这串项链,时常松垮,有时甚至会突然断裂,珠子滚落一地,令人措手不及。

男孩的鞋很快修好了。老冯用剪刀利落地绞断线头,又用手掌将修补处细细摩挲平整,然后递还给男孩:“试试看,是不是比原来还结实?”

男孩穿上鞋,在地上用力踩了踩,裂开的口子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细密而匀称的针脚,像一道愈合了的伤疤。他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硬币和毛票混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老冯的工具箱边沿。

“冯伯伯,够吗?”

老冯瞥了一眼那堆皱巴巴的零钱,从中拈出两个一元的硬币,把其余的推还给男孩:“够了。快回去吧,天要黑了,你娘该等急了。”

男孩道了谢,又如来时一般,蹦跳着跑远了,那只修好的鞋有力地踏在石板上,发出轻快的声响。老冯目送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然后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工具箱边那两枚孤零零的硬币上,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叹息,不是为了钱的多少,而是为了一种他早已习惯,却偶尔仍会触动的、生活本身的质地。

这时,巷子另一边,传来了争吵声。是开杂货铺的王婶和她那正准备高考的儿子。声音尖锐,穿透了薄暮的宁静。

“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你那破收音机!能当饭吃吗?能考上大学吗?”王婶的嗓门又高又急,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空气。

“妈!你能不能别管我!这是我唯一的爱好!”儿子的声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沙哑和倔强。

“爱好?爱好能当饭吃?我起早贪黑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你能有个出息?你看对门李家的孩子,天天学到半夜……”

争吵的内容是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关于期望,关于理解,关于两代人之间那条似乎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声音越来越高,引得邻近几扇窗户后,探出几个模糊的人头,旋即又缩了回去。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这巷子里的悲欢,如同墙角的苔藓,自生自灭,鲜少能真正惊动旁人。

老冯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刻了几分。他拿起脚边一个旧搪瓷缸,喝了一口里面浓得发黑的苦茶。茶的苦涩,或许能暂时压过心底泛起的另一种滋味。

忽然,争吵声戛然而止。代替的,是一阵压抑的、属于少年的啜泣,和王婶更高分贝的、却明显带着哭腔的数落。这复杂的声浪搅在一起,让这暮色也变得粘稠起来。

夜色终于彻底降临,像一滴浓墨落进清水,迅速弥漫开来,将一切轮廓都模糊了。远处高楼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天空的一角染成暧昧的紫红色。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窗口也透出温暖的、或白或黄的灯光,伴随着炒菜的滋啦声、电视的嘈杂声、以及模糊的谈话声。生活的一切琐碎,都在这一扇扇窗后上演。

老冯开始收拾摊子。他把工具一件件擦净,归拢到那个巨大的木工具箱里;把修好的鞋和待修的鞋分门别类放好。动作缓慢,甚至有些滞重。最后,他搬起那只沉重的工具箱,步履蹒跚地挪进那间狭小的铺面。然后,他拉下了那道锈迹斑斑的卷帘门。

“哐当——咔哒。”

锁舌扣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决绝。这一声,不仅锁住了一天的营生,也仿佛为这巷口一隅的悲欢,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我站在巷口的暗影里,看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门上凹凸不平,映着远处投来的、支离破碎的光,像一张布满心事、欲言又止的脸。巷子深处,王婶家的争吵似乎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片虚空般的沉寂。而那修鞋摊所在的位置,此刻空无一物,只留下老冯常坐的那个小马扎的模糊印迹。

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彷徨》的题辞中写过的话:“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老冯不是荷戟的卒,他只是一个修鞋人。但他何尝不是在属于他的、更广阔也无形的“旧战场”上,日复一日地,用他手中的针线,对抗着生活的磨损与时间的侵蚀?他沉默地观察着,承受着,修补着,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寂寞与彷徨,一齐缝进那一针一线里。

夜风起了,带着凉意,吹拂着巷子两旁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个秘密在黑暗中交头接耳。我紧了紧衣领,转身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身后,那条古老的巷子,连同它承载的百态人生,渐渐被淹没在都市浩瀚的灯海与夜声里。

而这,不过是无数黄昏中的一个,无数巷口里的一处,无数人生里,寻常的一瞥。真正的故事,往往藏在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习以为常的、甚至急于摆脱的日常褶皱之中,沉默着,等待着一双善于发现和倾听的眼睛。只是我们大都行色匆匆,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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