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母亲开始有变化是在生下老三后,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想要个儿子的父亲整天唉声叹气,母亲的脸上从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忧郁。她的生活变为两点一线,每天早晨出发去地里劳作,晚上回来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缝缝补补。我几乎很少看到她去邻居家窜门,说闲话了,即使去也只是简单地寒暄几句,借把锄头镰刀之类的。
后来,要钱的时候我妈不再抽我大耳刮子,而是给我数她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吃的大米,学费,还有她的奶水钱,讲得是声情并茂,句句在理。那时语言功能还不发达的我,时刻处于下风状态,最后总是我妈大获全胜。我妈除了给我讲一遍,还要给我姐讲一遍,给我妹再讲一遍,我们哭一会儿玩一会儿也就忘记了。
那年秋天,我家门前的柿子刚有点黄,就被我悄悄摘下来,放在米糠里捂熟。捂柿子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下柿子有没有变黄,然后把米糠从底下和上来把柿子盖住。有天我竟然从米糠里和出了一百元钱,那对我来说是一笔意外横财。我拿着胜利的“果实”,小跑到我爹妈面前,兴高采烈地说我捡到钱了,我爹问我在哪里捡到的,我得意地说是在小屋里的米糠袋子里拾到的。我妈略带惊慌,但立刻就恢复淡定地说:“拿来我给你存起以后读书用。”我爹则以为是他喝酒醉的时候钱不小心掉在米糠袋子里了,带起我们去把那些袋子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趁我爹不在的时候,我妈没收了我的百元大洋,同时警告我不准在家里乱翻东西,即使翻到了钱之类的,必须守口如瓶,闭上我的乌鸦嘴。自从我渐渐懂事起,我开始明白那是我妈藏的钱。藏在枕头里,床缝里,旧衣服兜里,房梁上,卫生巾里、、、、、、凡是你能想得到的地方,我妈都有藏过,你想不到的地方,我妈也藏过。而且,我妈的记性特别好,藏在哪个角落多少钱她都记得,所以我偶尔想偷点钱用门都没有。我们经常喜欢玩躲猫猫游戏,每次藏的时候总会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发现我妈藏的钱,然后像摸到烫手的山芋一样迅速藏好。至于我妈为什么这么爱藏钱,那是因为我爹花钱大手大脚,喝晕了别人从他兜里掏钱他也不知道。村里总有一群盯着我爹的人,我爹仗义疏财,别人借钱只要开口都会借。
有年父亲出了车祸,全家的经济支柱倒了,母亲是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仿佛能预料到会有需要花钱的这么一遭,母亲没有很无助,四处求人。我看到她从各个角落里翻出快要发霉的钱,帮父亲垫付医疗费用。那些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我吃过用玉米面熬过的粥,毫无味道,只能果腹。现在的很多人喜欢吃玉米饭,觉得稀奇有营养,我却厌得不行,在只能吃碎渣一样的玉米饭的贫穷年代,能吃上大米饭是我们最奢侈的愿望。我到县城读高中时,除了父亲给的生活费,我妈从床底抽出一百元给我,缝一个小钱袋在我衣服的内侧。高中三年,我没有动过这笔钱,即使到了每天只能吃方便面的地步。每当我遇见困难或者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总要摸摸这个小钱袋,母亲藏钱的印象便会历历在目。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骨子里刻着高傲和自立的母亲,一个把每个儿女都送上大学之门的普通妈妈,在藏钱的那一刻,应该是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和母爱无私付出的心情吧。
长大后,面对生活的压力,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藏钱。你没有体验过身无分文,却处处需要花钱的情形,就不会懂得母亲那些年经历过的苦难,让她无时无刻没有安全感。她省吃俭用,长年累月地积攒,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享受着财富一点点慢慢增长的喜悦,从每天的柴米油盐里漏下来的钱,最终都分文不留地花在每个儿女的身上。将一个孩子顾出了头,又要开始顾下一个孩子,这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永不停歇的使命。这些年,我一直有个习惯,会在我冬天的大衣里故意藏个几百元钱,到下个冬天的时候,或者没钱用的时候,在每件衣服口袋里搜索,总会有“意外的惊喜”。
去年回老家,我经过我家装豆子的口袋,总要伸手去和几圈,我妈注意到我的动作,笑着说:“别找了,我现在不藏钱了,你们都长大了,我记性也越来越差,藏起怕找不到了。”我没再找到我妈藏的钱,倒是发现她藏了张卡,她说那是为她以后的孙子孙女准备的。母亲是一辈子的劳碌命,儿女欠她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