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40多岁的上市公司高管以“亦父亦夫”的身份性侵14岁女孩引发全网全社会的关注。与此同时,去年遭受前男友精神控制以致服药自杀的北大女生包丽,在挣扎于ICU半年多之后,于4月11日不幸去世。
这两件事情以如此令人心碎的时间巧合,以及案件内展现出的相似的精神控制和父权压迫,让我联想到了140多年前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一部著名戏剧作品——《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又名《娜拉》,故事讲述了主人公娜拉,在经历一场家庭变故之后,看清了丈夫海尔茂的真实面目和自己在家中所扮演的“玩偶”角色,最终断然出走。
《玩偶之家》这部作品在中国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因为正是娜拉离家出走的摔门声,惊醒了“五四”之后积极探索中国出路的知识分子。胡适、鲁迅、曹禺纷纷为娜拉写文作传,娜拉成为了他们进行思想启蒙的重要角色符号。
不过,我们今天先不谈《玩偶之家》中娜拉反抗的进步意义,我们把视角往前拨,来分析一下娜拉在尚未自我觉醒之时,她所经历的一切。当我重新读完这部作品之后,才意识到100多年前故事里,男主人公海尔茂对妻子娜拉的控制手段,与当下的鲍毓明事件、包丽事件形成了一种残酷的延续和呼应。这种呼应的背后,是从未间断过的父权压迫和日益被人们意识到的精神控制。
手段一:用“孩子、女儿”等低龄称呼,暗示女性不对等
先来看看剧本里丈夫海尔茂和妻子娜拉的几段对话。
海尔茂 (跟着她)来,来,我的小云雀别这么搭拉着翅膀儿。真的呀!我的小松鼠儿生气了(掏出钱包来)娜拉,你猜我这里有什么?
娜 拉 (急忙转过身来)是钱!
海尔茂 (伸出一个手指头吓唬她)爱吃甜的孩子又偷嘴了吧?
娜 拉 没有。别胡说!
海尔茂 刚才又溜到糖果店里去了吧?
娜 拉 没有,托伐,真的没有。
海尔茂 啊哈!你这任性的孩子居然也会自己没主意向人家求救。
这三段对话来自《玩偶之家》前半部分,海尔茂是一个银行的经理,妻子娜拉是一位主妇。不知道大家看完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海尔茂对于妻子娜拉的称呼几乎都是使用低幼化的昵称,比如称呼她为“我的小云雀,我的小松鼠”。
最开始看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这是海尔茂对妻子的宠溺,但是随着他不断称呼娜拉为“任性的孩子、爱吃甜食的孩子”之后,不免让人觉得怪异。
为什么怪异?
以上面的三段对话为例,你如果没有看过《玩偶之家》,是否会认为这三段对话显示出的人物关系是父亲和女儿?
但丈夫不断地用称呼孩子的话语来称呼妻子,这本身就意味着丈夫并没有平等对待妻子,而是把她当作孩子一样,没有独立的行为能力,需要引导、教育、塑造,他所期待的不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女性,而是一个处处按照他的想法行事,满足他的需求的玩偶而已。可爱、顺从是最高标准,女性大脑内的“自我意识”是需要被洗去的脏东西。
联系到近期鲍毓明性侵未成年“养女”事件,其中有一个类似的一个细节,他曾给“养女”李星星写过一篇文章,以“致我现在的女儿 未来的妻子”为题,这种亲自豢养未成年女性,直到从女儿到妻子的乱伦质变,让人感到无比恐惧。
可是,这样的心理只是极个别变态所拥有的吗?它真的离我们很远吗?其实不是。
我们时常热议某些剧里、网文里的“养成系女友”、“爹系男友”,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这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情感选择偏好来描述了,它客观地反映了亲密关系里的父权压迫。
我们试想一下,教育孩子的时候社会都在呼吁让孩子成为独立的个体,不要逼着孩子完成父母没有完成的梦想;但是为什么到选择妻子的时候,就要把一个女人按照男人的想法塑造,看着她慢慢长大,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也许我们只能说,拥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把自己当作了亚当,他们想要妻子的时候,就拿出自己的一根肋骨,变成自己的妻子夏娃。
手段二:通过妒忌、禁止等手段,表达极强占有欲
除了低幼龄的称呼,娜拉还遭遇了伴侣极强的控制欲,让她们的世界里只有这个男人,并惟命是从。娜拉必须根据海尔茂的要求生活,海尔茂不让她吃杏仁甜饼干,她就不能吃;海尔茂坚决不允许娜拉借钱,哪怕是为了救命;在舞会上,海尔茂帮娜拉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让她跳他喜欢的舞蹈,他塑造着娜拉的一切。
娜 拉 (朝右边桌子走去)你不赞成的事情我决不做。
娜 拉 你想,托伐那么痴心爱我,他常说要把我独占在手里。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只要我提起一个从前的好朋友,他立刻就妒忌,因此我后来自然就不再提了。
海尔茂 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儿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
万幸的是,自我觉醒的娜拉最终选择了摔门而出,可是我们身边更多的却是陷入深渊无力反抗的女孩们,或者,她们唯一的反抗方式是自杀。
4月11日,北大女生包丽去世,在服药自杀获救后,以植物人状态在ICU躺了半年多的她以如此令人心碎的方式离世,而向他实施精神控制的前男友牟林翰目前没有承担丝毫罪责。根据媒体报道,在两人是恋人期间,牟林翰也表现出了极强的占有欲,他因为包丽不是处女,而进行疯狂指责,“我不想有人动我的女孩,过去、未来、现在”。不堪受辱的包丽被他拖入了下一个更悲惨的状态,自我厌恶。
手段三:通过侮辱、道歉、更强占有的循环,让女性产生自我厌恶
在《玩偶之家》中,促使娜拉自我意识觉醒,并决定以出走反抗的,就是她看到了海尔茂的这个侮辱—道歉—更强占有的循环。柯洛克斯泰(之前借给娜拉钱的人)写信告诉海尔茂娜拉的借款、伪造父亲签字的真相,海尔茂知情后勃然大怒,极尽所能辱骂娜拉是下贱女人,说自己的前程全被她毁了。
海尔茂 (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性——(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性你全都沾上了——没有信仰,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而当危机解除后,又立刻恢复了对妻子的甜言蜜语:
海尔茂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大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而这种侮辱—道歉—更强占有的循环最可怕的是,受控制的女性会被一直困在对方的逻辑里,直到控制者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到受控女性头上,制造愧疚感、罪恶感。被困女性的愧疚感逻辑是:因为正是自己的做错了才让对方生气,对方原谅了自己,应该感到幸运,继而在未来更加听话。
当我们处在这样的社会事件中再次阅读《玩偶之家》时,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我们感到心酸。因为我们通过剧本看到了超越140年,从挪威到中国的残酷现实呼应,140多年过去了,海尔茂对娜拉的压迫和控制得以延续。2020年的包丽以植物人的状态惨死在病床之上,书写了当代无法出走的娜拉模样,而“海尔茂们”却逍遥法外。
幸运的是,我们或多或少还是看到了世代的进步,当下的确存在一股正在积蓄的力量。
娜拉出走之时,迸发的勇气没有消失,它穿越古今,跨过山海感染着一代代的女性。我们看到面对性侵不在沉默的“李星星们”报警了;持续关注女性权益问题的姐姐们来了;微博上无数人通过勇敢说出自己被性侵的遭遇声援李星星……也许这份出走的勇气当时当下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我们相信,女性团结所散发的光,正照亮着通向未来的路。
资料来源
剧本:《玩偶之家》 易卜生 潘家洵(译)
图源:《玩偶之家》舞台剧 2018北京人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