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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晴手里攥着病历单，脸色苍白地从诊室走出来，她扶着墙壁瘫坐在走廊的长凳上，下嘴唇被咬出血似乎也不曾察觉，她微微颤抖着抱紧双臂，连睫毛都跟着抖动。旁边的接诊台继续唤着下一个人的名字。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个年轻男子指着芷晴旁边的空位问她。

芷晴无力地抬起眼睛，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又将视线转向站在他身旁的女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没做出任何反应。半晌，那个男人又清了清嗓子问她，“请问……”站在她身旁的女子轻轻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接着她又带着几分歉意的目光冲芷晴微微点点头。

芷晴仿佛突然从沉睡中惊醒般浑身一颤，木然地站起身向外走去，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出了医院大门，她忽然发觉手里还攥着医生刚刚开出的病历单，她再一次将它展开，上面的临床诊断依旧是乳腺癌，医生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清晰响起：可惜你还这么年轻，需要尽快手术切除左侧乳房，日后可能还会有复发的风险，你老公怎么没陪你一起过来？回到家和他商量一下手术时间……

芷晴将病例单塞进背包，扭过头看看背后的医院，隔着栅栏门她看到里面人山人海，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她深吸一口气不禁感到黯然神伤，他们也都是些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吧，在疾病面前人类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包里的手机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她掏出手机，是老板打来的。一定是又要重新修改设计方案，上次的设计方案原本就是按着老板的要求做的，结果被仍被要求改了一次又一次，尽管如此却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满意，她两眼发直地盯着几乎要跳出屏幕的接听键，挣扎许久一咬牙却按下了挂断键，去他妈的设计方案！一想到在手机那边，那张常令自己厌恶至极的脸此刻正气得满脸通红，她忽然感觉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虽然仅仅只在那一瞬间。

芷晴拖着疲惫的步伐向停车场走去，她刚坐回车上系好安全带，包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头像，不自觉又皱起眉头，电话是婆婆打来的，她深吸一口气刚按下接听键，手机里就传出令她不悦的声音：“阿晴，国庆节放假你和晓璟几号回家？”芷晴强作出一副柔和的语气解释：“妈，我们工作都挺忙的，特别是晓璟，到时候看看时间吧……”

“哎呦，工作忙工作忙，工作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忙来忙去也没见你多挣几个钱，咱们女人要懂得顾家，男主外女主内嘛，再说你都这年纪了怎么还不赶紧生个孩子……”芷晴话都没说完就被婆婆强行打断，她将手机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听着婆婆咄咄逼人的谴责不禁红了眼眶，好像生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好像她无论怎么做都有错。一想到刚刚的病历单，她心烦意乱地挂掉婆婆的电话并将手机关机，她趴在方向盘上忍不住开始啜泣，她的肩膀像受了惊的麻雀一样剧烈抖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果断地挂掉婆婆的电话。

推开门，迎接芷晴的仍旧是她最熟悉的黑暗，晓璟还没有回家。芷晴没有打开屋里的灯，而是借着窗外的灯光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她将包丢在沙发上，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透过阳台的玻璃门，她看到对面的高楼上闪烁着璀璨夺目的霓虹灯，楼下广场的喧哗与热闹掩盖她的叹息，她起身走到阳台前将窗帘拉上，熟悉的黑暗瞬间填满了整个屋子，撕掉她的伪装呈现出赤裸裸的孤独，她将自己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芷晴醒来的时候，周围仍旧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她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还有几分钟就十二点了，晓璟仍旧没回来，她已经记不清自两年前他们结婚后，自己有多少次像今晚这样守着空房进入梦乡了，这个房间像个为她量身定做的牢笼将她禁锢在此，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扶着沙发站起身，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摸索着走到阳台拉开窗帘，一轮月亮挂在夜空，洒下无限清辉，明月周围群星环绕，带给人些许慰藉。

“滴答”一声，芷晴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妈妈发来的消息，她点开信息：十二点了，我的宝贝，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今年的生日妈妈没能在你身边，你白天吃蛋糕的时候记得把我那份也吃掉哦！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有空常回家看看，我和爸爸都很想你。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芷晴忽然听到了来自多年前自己的声音，一个女孩如银铃般的欢声笑语让她心中重新又燃起希望，这股希望之火驱散了她无处安放的孤独与苦楚，她望向窗外的明月热泪盈眶，此时此刻她好想回家。

芷晴从手机草稿箱里找出三个月前的离职短信，重新编辑好后发送给公司人事。她又打开屋里的灯走进卧室，墙上贴着她和晓璟的婚纱照，那时的晓璟笑得腼腆又迷人，看着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爱意，照片里芷晴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羞涩的幸福。芷晴看着墙上的照片一时间失了神，她一想起半年前的那个雨夜，曾和晓璟之间仅剩的甜蜜回忆瞬间被痛苦摧残成碎片。

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怀疑过晓璟，那个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男人，那个即使双方父母都反对时仍旧义无反顾地牵着她手的男人，那个在婚礼上为她蹩脚的致辞流泪的男人，在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竟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直到那天，芷晴满心欢喜地拿着怀孕的诊断证明在单位等待下班，晓璟每天下午都会来接她下班一起回家，临近下班的时候芷晴收到一条短信，晓璟说他晚上要加班让她打车回家不必再等他了，芷晴有些失望地走出公司，外面下起了大雨，她打开雨伞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来来往往的车辆溅起的水浸湿了她的裙摆，她将背包紧紧护在胸前，站在路边不安地盯着前方的丁字路口，往常晓璟来接她时车子都是从那个丁字路口缓缓驶来的。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她提着沉甸甸的裙摆坐上车，然后整理一下贴在小腿的衣服，将整个身子靠在后背上转头看向窗外，滂沱大雨让她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

出租车路过晓璟公司的时候，芷晴下了车，大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看看时间，已经快六点半了，晓璟应该还没有吃饭，她打着伞在公司旁边买了份他最爱吃的牛肉面，一想到待会晓璟得知自己要当爸爸时的反应，芷晴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芷晴提着牛肉面穿过地下车库前往晓璟所在的办公楼，在电梯口他看到了晓璟停在那里的车，右侧车门敞开着，里面不时传来一个女人娇羞的谩骂声，和另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那是晓璟的声音。

芷晴远远地定在原地，她实在没有力气挪动脚步，她大口喘息，任由眼泪在她精致的五官之间肆意横行，她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久到连她的裙摆都已经半干，她手里的面也只剩下温热，可车子里的两个人仍旧半裸着抱在一起缠绵。芷晴心灰意冷地转过身，踉跄地走到垃圾桶旁边将面丢进去，粘稠的面条和几片青菜叶粘在一起溢出来，令她觉得有些反胃，她将手伸进背包闭上眼睛温柔地抚摸着那张诊断证明，她不敢将它掏出来看，她眼角的泪再一次凶猛地涌出来，然后她颤抖着将手从包里抽回，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朝家里走去……

芷晴忽然晃过神来，她从卧室床下的密封柜里翻出她藏了半年的合同，两份离婚协议书，中间还夹着一张B超——那个无缘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她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如果没有生化妊娠，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已经会喊妈妈了吧，她又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发出一声叹息，除了这张图片，还有谁知道这个小生命曾真实存在过呢？

芷晴又拿起离婚协议书，上面有一块一块的褶皱，那是她曾在无数个深夜独自流下的眼泪，她试图用手去抚平那褶皱，后来发现那只是徒劳，就像她和晓璟之间破碎的感情永远都无法再复原。她从笔筒中拿出一支笔，在女方那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今夜过后，她将准备好接受乳房切除手术，随着黎明的到来，她知道她将摆脱孤独获得重生，一个不被任何人定义的人生。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8期“独”专题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