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叶非花自是香

“非叶非花自是香”一句说的就是我家后山上的茶。

阳春三月,金井绿意蒸腾,杏花春雨后的薄雾在山间走走停停,犹疑处透着一股女儿气。塘里浮萍初现,山里布谷声声,年少的我哼哼唧唧地跟在母亲后面上山采茶。

李时珍说:“楚之茶,则有湖南之白露,长沙之铁色。”说的也是我家乡的茶叶。每年清明前后,我们就举家制好“铁色”,邀朋呼友,日饮数杯,以消永昼。

采茶时节,天地湿漉漉的,太阳一出来,人却昏昏欲睡。旷野中,隐隐感觉有一股气没日没夜地往外冒。全身酸酸胀胀,这万物生发的日子,我心里时空时满,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时,远远看见打卦人从塘边走了过来。我家病痛多,生怕打卦的说流年不好,让人念兹在兹,徒增烦恼。于是,母亲悄悄关了前门,我就从后面去隔壁张三老子家看热闹。打卦人白须飘飘、常年不洗的衣服油光发亮。张家小媳妇端着一个四方大红盘子奉上一杯茶,打卦人端过茶,亮开嗓子就唱:“手捧茶杯我喜洋洋,谢了天地我谢姑娘,我喝一口喉咙润;喝两口破孤荒;喝三口搜枯肠;喝四口发轻汗,多少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第五口喝不得也,只觉两腋习习清风凉。”唱必,他从怀里掏出两片竹卦,噼里啪啦在堂屋里掷了一气,一一说出卦象。张三老子作揖打拱,打发了老人一碗米。看着打卦人绕过我家去了第二家,我怅然若失。

有些情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说来就来了。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回头就找不到了。如同 “坐人家”的戴树伯,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家厨房里,瞪着一只独眼望着我笑。我忙请他坐,然后用大瓷缸冲上满满一杯茶,小心翼翼地给他端过去,我眼睛看着杯中舞动的茶叶,碎步缓行,等送到戴树伯手中,茶水已经泼出一大半。“伸长手,眼睛看路,大步走!”母亲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总不得要领。母亲也不恼,提着开水瓶笑盈盈地替客人满上。

在金井,下一辈给上辈敬茶那是理所当然。平辈敬茶你一般要做汗颜的样子,来一句“还要你泡茶啊!”然后再喝。若是上一辈给你端茶,那必定要起身迎接,弯腰双手接过,视若金汤才对。若是祖辈要给你泡茶,那就折杀人了,必须夺过茶具,自己亲手去泡,老人也会笑眯眯地往后退,嘴里念叨着:“讲客气啊!讲客气呢!”

经常来 “坐人家”的还有郑五瘸子,常年穿件蓝色的父母衫,满头银发,表情在两可之间,随时可以笑也随时可以发脾气。她的左腿幼年间病坏了,一直拖在右腿后面,一辈子站着虚步。母亲说我还只有几个月大,她就帮我看摇窝,看着我父亲长大,又看着我学会讲话走路。我亲热地叫她郑五娭毑,她就“好伢子”前“好伢子”后的说我有教养。的确,母亲总在我耳边念:“人到八十八,莫笑人家瘸脚瞎。”她总担心我懵懵懂懂地脱口叫声郑五瘸或戴树瞎子。

郑五娭毑是五保户,一个人早早吃了饭就往我家跑。母亲泡茶端过去,自豪地说:“郑娭毑,这是杯雨前茶咯,我亲自做的,加起来只有一小撮,不是你老人家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郑五娭毑就千恩万谢地连茶叶一起吃了下去,一个劲说香,说是头也不痛了,眼睛看东西也清晰得多。

父母做茶一般是晚上,母亲在土灶里小心翼翼地加柴,将铁锅子烧得直冒热气。父亲将碧绿的新茶往锅里一倒,也不用锅铲,直接用手翻腾起来,父母嘴里一起发出“嘘嘘”声,仿佛这样就不会烫着似的,而我却站在一旁“咿咿“地倒抽冷气。厨房里蓝烟袅袅,只觉父母亦真亦幻,只觉今晚这茶叶非同凡响。

父亲一般用手揉茶,但茶叶稍多也用脚去踩。母亲打来一桶水又一桶水,将父亲的脚丫子洗了又洗,洗得白白嫩嫩的,还要拿起闻一闻,确认干干净净才允许站进木盆里。父亲将一盆新茶踩得叽叽作响、汁水四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青涩涩的滋味。父亲的手脚早被茶汁染得黑乎乎的了。我看着担心怎么洗得干净?别人看见了多么不好。

揉好后,父亲就将茶叶摊开放在灶头的篾筛子上,暗火烟熏。这时我已睡眼惺忪,但就是舍不得去睡,只问这茶能吃了不?母亲恩威并济也无法让我上床,只好抓了一把熏着的新茶冲了一大碗送到我手里,我就吹开泡泡,吸一小口往外哈一大口气,吸一小口往外哈一大口气。也不管滋味如何,只觉心里格外踏实。这才心满意足地在茶香中沉沉睡去。等到第二头早晨,又哭丧着脸朝母亲诉苦说嗓子好痛。这才知道,已经上火了。

雨前茶有一芽一嫩叶的或一芽两嫩叶的,一芽一嫩叶的茶叶泡在水里像展开旌旗的枪,被称为旗枪;一芽两嫩叶则像麻雀的舌头,被称为雀舌。直到如今,我一得闲就要取出家乡的雨前茶,冲到玻璃杯里,反复端详。总觉得什么旗枪什么雀舌是个说头,并不像。只觉杯中的起起伏伏天真烂漫有如人生,只觉这家乡的味道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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