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累斯顿(Dresden)的秋天似乎特别冷,天空像一幅浸泡在水里的油画,一点点褪尽了鲜活的颜色,显出无力的灰暗底色,也许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面目吧。
吵嚷的酒吧里,时常散发出腥咸的味道,灯光忽明忽暗,充斥着各种烟味、酒味、汗臭味。奈乐(Nele)局促不安,但她仍静静的坐在尼克拉斯(Nidas)身边,看着他因酒精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在坐的众多德国人中,不知是谁起哄,带头喊起“消灭劣等种族”的口号,奈乐看见尼克拉斯也奋力的高呼着,他那星辰般好看的眼中仿佛有团燃烧的火苗,照亮了他炽热的心。
奈乐低下了头,愧疚和愤恨像喷泉涌上心头,阵阵的高呼声像拳头一样砸在她的身上,像是当众出丑,却又没有那种耻辱来得痛快,更像是淤血慢慢的散开。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她涨红的脸颊。
“尼克拉斯,我们走吧。”奈乐站了起来,很快恢复了脸色。
“你先走吧。”尼克拉斯头也不回的继续和尤利安(Julian)赌牌,他似乎还很迷恋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并没有察觉奈乐的任何变化。
要是以往,奈乐肯定会继续待在他的身边,可是这一次,委屈和尴尬盘踞在她心头,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酒吧。“消灭劣等种族”的呼喊声也随着奈乐的脚步越来越小,直到完全听不到,她才停下。
晚风灌进了奈乐娇小的身体里,她的脸上挂着被秋风吹皱的倦意,易北河边的行人很多,奈乐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尽管眼前的脚步没有停止过,但她还是觉得异常的恐惧和不甘。
她把领口拉直,把头埋的很下,眼泪好像浸透了的世界一般,无法停止,饱满的知悉感向她袭来,伴随着的,还有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回忆。
2.
奈乐和尼克拉斯自小便是新梅竹马,儿时的小打小闹渐渐滋生出现在的罗曼蒂克,在旁人眼里,他们是幸福的,奈乐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她没有想到,这一切会那么短暂,灾难来的猝不及防。血、尸体、战争……这一幕幕不断出现在奈乐面前,还有一阵阵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充溢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会是这个灾难的承受者,她无法选择的身份会毁了她一生。
“亲爱的,在想什么呢。”恍若掉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映入眼帘的是尼克拉斯亮若星辰的眉目,“你哭了?”尼克拉斯被奈乐眼泪模糊的气势吓得愣住。
“没事……是风太大。”
肩上披着还有尼克拉斯温度的风衣,好像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夹杂着白日明媚的阳光,于是忍不住多吸了几下。
尼克拉斯单纯的以为是战乱给了奈乐太大的压力,他把她拥入怀里,轻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为了不让奈乐承受这样的痛苦,我一定会停止这场战争,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尼克拉斯默念道。
“亲爱的,我可能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了。”尼克拉斯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是有一万个不舍,他也知道战争中她最需要的是他的陪伴,可是为了能和奈乐不用担惊受怕的在一起,他不得不让这场战争尽快结束。
奈乐知道,他要做的是去消灭劣等种族,消灭犹太人,她不明白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她想让他知道,她也是那无辜的种族一员,可是她不敢,她害怕他嫌弃的眼神,也害怕利刃。
3.
尼克拉斯又一次远离了奈乐的身边。
记得小时候,也是在易北河边,拖着鼻涕的尼克拉斯把奈乐护在身后,面对一群欺负她的熊孩子大喊,我会保护她。那信誓旦旦的神情印在奈乐的脑海里,躲在他身后的她什么都不怕了。那个时候没有战争,也没有种族歧视,奈乐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而已,能被自己喜欢的人所保护的,幸福的小女孩。
1933年,厄运毫无征兆的来了,从那时起,奈乐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不能见光的吸血鬼,被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她与母亲尽一切可能祈祷,但即使如此,也只能在圣母大教堂的背影之下。
是神抛弃了她吗。
不,不会的。唯一庆幸的是,她还有尼克拉斯,奈乐天真的以为他们之间的爱足以胜过所谓的种族和血统,但当他自愿参军的那一刻起,她害怕了。
那双沾满了无数犹太人血液的双手拥抱着她,那双把无数犹太人推向死亡的手保护着她,只有她是特殊的,对,一定是这样,从小的初恋到现在,整整十个春秋,他一定不会忘记。
奈乐这样安慰自己。
由于屠杀犹太人已进入极端化,奈乐不得已,只好住在鲜为人知的母亲家。
奈乐的家族一向鼎盛,平时也只是多显低调,外人眼里的她只是个家境优越,懂礼貌,有上进心的小姑娘,没有人会想到她的出身如此显贵。
包括尼克拉斯也是。
“为什么我非要躲在这种鬼地方!”出神的回忆被母亲的咒骂声打断。
奈乐望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母亲满头白发,不由的有些心疼,曾经的她也是身份显赫,如今却为逃亡输掉了一切。
不满,不公平,为什么都针对他们!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就因为如此,世界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快回来吧,尼克拉斯,你说过会保护我的是吧,快回来吧。
奈乐双手环膝,痛苦的呢喃着。
一定不会把她放任不管的是吧。一定。
4.
也不记得是晨曦还是黄昏,只记得朦胧醒来,奈乐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宽大身影。
他回来了。
那时一定有光,因为奈乐看见光如泡沫,金黄又柔软,慢慢的,均匀的抹在她心上。
她支撑起乏力的身体,眼泪决堤。
她有太多的话想和他说,她所遭遇的一切,她的委屈,都在喉头,化不开,咽不下。
奈乐看见他从容的走了过来,脚步却不失凌乱。
他慢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真是最漫长的等待了,那么短的距离,足足让她等了两年。耀眼的光针刺痛了她的眼睛,他身上的荣誉奖章像山一样沉重,让奈乐喘不过气来。
“尼克拉斯……”她瘦弱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领,“我……”她想告诉她,她好想他。
“你骗了我。”尼克拉斯强硬的拉开了她的手,“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是犹太人。”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她愤怒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犹太人?犹太人犯了什么错!”喉咙口氤氲着血腥味。就像从前他们吵架一样,奈乐多希望他能抱着她跟她说一句我错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
“犹太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眼眶红了。
知道,她当然知道,母亲的血影还在她的面前,因为没有食物,母亲只好冒险出门寻找,然后就死在了纳粹党的枪火之下。到底是谁的错啊,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现在的奈乐只有尼克拉斯,她眼前的这个男人。
奈乐紧攥住他的衣角,因害怕而颤抖的声音:“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像是孩童的祈求一般。
奈乐不知道自己低声下气的样子有多难看,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已如死灰。
回答啊,快回答啊,这两年的日子生不如死,闭上眼就是腥风血雨,捂上耳朵还是能听到隆隆炮火,多少个日夜都在思念这他,他是使她活下去的希望啊。
“对不起。”语尽。
她惊呆了,深陷的眼球费力的睁着。
只可惜她是犹太人,就因为这个就随意的抛弃了她吗,面前冷面相对的人还是尼克拉斯吗,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多的犹太人的性命让她麻木了吗,奈乐还记得那个冰冷刺骨的秋天,浑浊的酒吧里,当他忘情的呐喊时的样子。
原来从那个时候,一切都变了。
就像是漏了气的葡萄酒,早就腐烂了。
她所认为的海枯石烂也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只可惜她是犹太人……
奈乐绝望了。
为什么她会那么傻,即使到现在还要相信他,当他杀害过第一个犹太人的时候,她就应该离开他啊,那是和她一样的种族啊,他嘴里肮脏不堪的种族啊。
“保重。”
轻语从天涯飘来,像是候鸟的远行,一去就不知方向。
奈乐再也没有力气哭了,她的眼泪早就如她的血液般流干了。
那个她等了两年的人,走了。
转身的一瞬间,尼克拉斯忍住多时的眼泪还是拥下了,腥咸的液体,苦涩的不知味道。
在炮火中,他的父母也早已身亡。他知道她是犹太人,但碍于身份,一直没敢见她,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她的安危,又怕自己的到来会带给她灾难。他无助,无能为力。他想停止炮火,给她一个家,可是他做不到了。他知道她在等,与其带着痛苦的希望活着,不如就把绝望带入死亡的深渊去吧。
他爱她,可是这次,真的保护不了她了。
5.
“瞧你这道题又做错了,真是够糟糕的。”
“过马路就不能小心点嘛,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担心啊。”
“这些柴太重了,让我来吧。”
“家里又没人吗,我带你出去吃吧。”
“给……看你上次一直盯着它看,就买回来了……才没有别的意思呢!”
…………
一切剪影都碎了,一如琉璃之渣,光彩艳丽,却又刺的人生疼。
6.
1945年2月14日,情人节。
德累斯顿被地毯式轰炸,整个城市变成了瓦硕,13多万人死于非命,宛如世界末日。
易北河静静的见证着历史,曾经繁华的城市早已沉睡,河水中是否还倒影着两个孩童追逐打闹的身影,光辉下的圣母大教堂是否还记得两位前来真诚祈祷的母女。
回答的只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