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原有两个仆人,一个瘦小干瘪的是父汗给的,另一个身高膀阔的是二哥给的。瘦仆人本是父汗派来贴身伺候的体己奴隶,可最近却没了踪影。反倒是那个干粗活的壮仆人,最近日日盯着拖雷。
拖雷知道支不开壮仆人,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晚上收拾好行李,次日一早便出发。壮仆人并未多话,只是牵上马,默默地跟着拖雷。
拖雷试探着询问瘦仆人的行踪,壮仆人摇头不知。拖雷心想:难道瘦仆人已经死了?哲别曾送来不少奴仆,不论体己的或是粗使的,无一不在一个月内失踪或横死。如今父汗出事,莫非连父汗派来的奴仆也已惨遭二哥的毒手了?
拖雷和壮仆人结伴走了一天,终于来到了小单于河沿岸。
“四王子累了吧,咱们先去河边喝点水吧。”壮仆人将两匹马都栓在岸边的胡杨树上,取下水壶便带着拖雷往河边走。
拖雷到河边灌水,壮仆人疑神疑鬼地望着对岸说道:“四王子,河对岸好像有人在监视我们。”
“在哪儿?”
“隐在胡杨后边呢,您看……”
“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
“就在那儿,看见了吗……”
壮仆人装作确有其事的样子,伸手焦急地指着对岸。
这日,哲别有公务不在家,嘎吉尔一早便带着哲小七出去放牧,并嘱咐高沔在家好好休息。
高沔自从吃了那枚蛇胆,就经常燥热难耐,总感觉有一团灼热的气息在身体里乱蹿,搅得喘不上气。豁尔赤已经回乞颜部了也管不着,便差遣当地的萨满巫传授高沔一些呼吸吐纳、调息温养的方法。嘎吉尔也是怕他放牧时又犯病,故而让他多修养两天。
高沔在家觉得气闷,便来到小单于河岸边的胡杨树林中练习吐纳,试图将那股灼热的杀气压缩到丹田之中。
此时见一壮汉牵马过来,高沔闪身躲到一棵胡杨后面,不想让他瞧见自己。
壮汉背着行李,似是别的部落来的。他拴住了马,又转头向身后之人讲话。高沔探头一瞧,那是个白衣男孩。
壮汉和男孩来到河边取水,壮汉不断指着对岸说些什么,男孩探头张望,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河里。
如今正值汛期,高沔正想呼喊“危险”,却见壮汉突然目露凶光,一掌打在男孩肩胛位置,男孩扑通一声坠入河中。
高沔看到这一幕震惊不已,心想此人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自己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大喝一声,噌地蹿出,飞起一脚同样踹在壮汉肩胛位置。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一个踉跄,毫无防备地被踹下了河。
壮汉和男孩显然都不会水,壮汉身体结实,沉下去就没再上来。男孩瘦弱轻盈,还能挣扎两下。
高沔不假思索,随即脱掉上衣,纵身跃入河中,奋力向着白衣男孩游去。
男孩直往下沉,高沔也立即潜入水中寻找,却顿感右脚被人拽住,扭头一看,原来那壮汉闭气功夫不错,一双血红的牛眼正瞪着高沔呢。
许是那蛇胆作祟,高沔心中激起无明业火,杀心顿起,左脚踹向壮汉面门,挣开右脚又踹向壮汉心口。壮汉在水下毫无还手之力,口中吐出一串泡泡,随着水流漂向远方。
“这么高大的汉子谋害一个孩子,死了活该!”高沔心里想着,又赶忙向男孩游去。
高沔水性极好,一连几个猛子就游到白衣男孩身边,伸手拽住了他:“你别动,我拉你上岸。”
可那男孩只顾着挣扎,并不配合高沔。男孩不停地扑腾,高沔被他带着往河里沉。这小单于河里就像有什么引力,将他们往下面拽,又好似有一个声音在高沔耳畔响起:“放弃吧,这就是他的命,你救不了的!”
高沔却偏不信邪,他急中生智,双手抓住男孩,双腿猛蹬,将他往岸边推。此时高沔已经精疲力竭,他一心只想把男孩推上岸,毫不顾及自身的安危。可那男孩已经没有了意识,任由高沔怎样喊他也毫无反应。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沔竟然随手抓到了岸边的树枝。他眼前一亮,右手搂住男孩,左手紧握树枝,一点点靠住了河岸。他先把男孩推上岸,自己扒着河岸喘了一会儿,才积蓄力量爬了上去。
上岸后,高沔立刻按压男孩的心口,直到他将肺里的河水都吐了出来,又将他的湿衣服脱掉,用自己脱在岸上的干衣服把他的身体擦干。这男孩面白如纸,气息奄奄,身体冰冷。高沔把他扶起来,拥抱着他,使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捂热。
过了良久,高沔感觉男孩的脑袋动了,急忙将他的身子支撑起来。
男孩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询问那随从,高沔道:“那人早已被河水冲走了,他便是推你坠河之人,你还关心他的死活?”
男孩低头不语。
“你是从哪儿来的?那男人又是谁?为什么害你?你父母兄弟怎么也不管你,任由你被奸人所害?”高沔一口气问道。
男孩哭了起来:“父母兄弟有什么用?那人正是我二哥派来杀我的。”
高沔不信:“什么?这怎么可能?我爹说过,兄弟如手足,应该互相帮扶,岂能手足相残?”
男孩冷笑道:“什么兄弟手足?长辈口中的亲情孝义都是假的,只有大权在握才是真的。”
高沔不以为然:“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告诉你,我爹有个结拜兄弟李叔叔,他们因为很多我弄不明白的事情分开了。爹生前交代我,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李叔叔,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他,如果他有儿子,那我就要像大哥哥一样照顾他教导他,和他友好相处。兄弟之间该是以诚相待,怎能论身份地位呢?”
男孩白了高沔一眼:“你怎么这么天真?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从来不过就是个笑话。我额吉怀我大哥的时候被蔑儿乞部的歹徒掳走过,这就是我们四兄弟之间隔阂的源头。二哥嚣张跋扈,总拿大哥的血统做文章讽刺大哥是蔑儿乞种。他和三哥关系好,看不惯大哥疼爱我,就格外勾结伯叔排挤打压大哥……咳咳咳……”
男孩说到激动处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住颤抖,高沔捡来些树枝生了堆火,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少年身上,轻抚着他的背。男孩哑着嗓子接着说:“你知道我的身体为什么如此羸弱吗?蒙古人的习俗是嫡幼子继承制,二哥想让三哥继承家业,所以在我的饮食中摄入水银,我从小就汞中毒,能活到今天是长生天有眼。所以说,兄弟是最不可信的,就说你那个素未谋面的结拜兄弟,你知道他现在何处吗?你知道他生活在何种环境里吗?你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吗?他一定是好人吗?兄弟相认一定是好事吗?你就算找到了他你又了解他吗?你以诚相待,他就一定会知恩图报吗?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别去找你那个弟弟,别自找没趣,自讨苦吃。瞧瞧我吧,我有什么错呢?生在子女众多的家庭就是我的错,再摊上这么个好二哥,我不错也得错。你动脑子想想,若是你那结拜义弟与我二哥是一般的人,你把他找来不就等同于引狼入室,请来个瘟神,岂非作茧自缚,不死寻死?你可千万别奢望兄弟的真心,只有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才能紧靠着彼此取暖。”
高沔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只是他瞧着男孩眼里有泪,不禁想起了自己这两年来遭遇的种种不幸,想起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死在自己面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男孩抹着泪问道。
“你是个可怜人,其实我的遭遇也不比你好多少。”高沔抽抽搭搭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