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再次坐上回乡的高铁，两边的田野疾驰而去，熟悉的树种，熟悉的图们江，熟悉的云朵不断在眼前穿梭跳跃，压着心底悸动，默默感谢时间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变化有限...以至于我对眼前的一切不那么陌生。
一下高铁，雨后的凉气袭鼻而来……已经快要进入七月的故乡，犹如被封印了一般，夏天带着她的烈日，只能在外远眺，初春的冷气里夹杂着上一个冬日的寒凉不肯散去，行人三三两两的缩着肩膀，天空虽然阴冷幽暗，却透着高清的明亮，使得这一隅空间更加神秘。
堂弟在出站口翘首，小时候还抓着衣角赖着我的小屁孩儿，一转眼已然比我高了许多，甚至到了而立的年纪，那些年在郊外的水渠里洗澡，在破房子里烤豆子、烧土豆的日子，卷着残云消散在天边。
如今看着他坚实的背影，宽阔的肩膀，听着他絮叨那些儿时模糊的故事，我突然发现，原来岁月不是只带走了我的过往，它对谁都没客气！
晚上落脚在姑母家，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她是家里的老二，姑母抱怨起奶奶，总有点儿愤愤然，大有父母恨儿女不争的劲头儿。
自爷爷去世，孩子们陆续成家后，奶奶一直是独居，她对生活的安排就是没有安排，不找老头儿，也不去子女家，直到去年，她突然决定，去敬老院，我猜这也许是孤单到极致的一种自我保护？
而姑母对她的选择无法释怀，她说小镇不大，这当妈的住了养老院，不知道的以为她们这些子女有多不孝顺呢……她一直都让奶奶和她一起住，奶奶一直拒绝，并且有自己的坚持！
子女就觉得老人不懂事这件事也很有意思，我们似乎忘记了，他们只是老了而已，而实际他们是比我们还成熟的成人！是成人也就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无论怎么选择，总顾不上太多，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她有自己的想法与考量。
而姑母怒其不争的模样，怕是与奶奶当年看青春期的她一般无二，这世间万事万物都逃不开彼此的循环...
第二日一早和堂弟赶去了敬老院，一进门，接待员问我们看哪位老人，我脱口而出：我们看白奶奶！
接待一脸迷茫，搞得我也很迷茫……难道走错了？
这是候弟弟扯住我说：姐，奶奶不姓白！
我瞬间反应过来，可不是，奶奶姓谭，在农村的时候都会指着爷爷的姓唤她，从小白媳妇到老白太太。
她一直有自己的姓氏，她姓谭，叫谭锡华，在这个敬老院里，她不是谁的媳妇，也不是谁的母亲，反而换回了自己的姓名，终于做回了自己。
坐上电梯，我默默计算，爷爷去世，一晃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啊，这二十五个年头，是奶奶怎样的岁月呢？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们一进门，她起初还没注意到我，只看见堂弟，等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高兴的要跳起来的样子，满脸的皱纹凑成了一朵花！我太少回来了，三千多公里外，她没什么概念，她只知道，这个大孙女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如今回来了 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十年前喉癌手术后，在喉咙处给她留下的造口，如今呼呼啦啦的发出漏音的声响，她努力按住那些四散而去的力量，努力从口中发音“你回来了？”
然后又不需要我回答一般，拽到她的床上，一只手调整喉咙，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又忍不住比划着对我炫耀，
说话费力不清，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
竖起两个手指告诉我，这是双人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你能闻到不好的味道吗？
我装着仔细的闻了闻，真的没什么味道，她就很自豪，说，可干净了，他们天天收拾！（人老总是怯怯，怕别人嫌弃）告诉我这四菜一汤，伙食好，下午还有人给他们表演节目……
我仔细看了下这个房间，的确干净，有点儿像酒店的标间，电视、衣柜、洗浴间的设置也很像，只是隔壁床上的老人带着氧气躺在那里，让人有点儿忧伤！我尽量忽略掉她！
问奶奶：为什么不去姑那住呢？
奶奶摇摇头，说没意思，然后有点儿狡黠的告诉我，去你姑那儿，他们（指其他儿女）更放心，少来看我，我在这儿，还都能来看看我....
我看着她略带淘气的表情心里一堵，奶奶虽然老了，但对每件事物思考的角度，是独立且有智慧的！
然后我就听她和我继续念叨，她来这儿后，老大来了几回，老二来了几回，老三来了几回，姑娘们又来了几回...突然眼睛一瞪，指着她那个堂弟说：我已经四个月没看见你了……
弟弟略微尴尬的说，以后我常来哈！以后我常来。
我看着她记得那么清楚，有点儿心酸，我和奶奶说：奶奶这里是你的生活，你别去等他们，等会让时间变得漫长，你会不舒服！你好吃好喝的，不想太多...奶奶只笑着点头应着，我却是更心酸了... ...
一生颠沛流离，抚育了五个儿女，老之将至的时候，渴求的也不过尔尔！然不过尔尔的东西变成渴求，是不是身为子女的悲哀，还是奶奶的悲哀！我说你在这儿住的实在不快乐的话，就搬出来，奶奶却很坚定：我就死在这儿了！哪也不去！
中午吃饭，我问她想吃什么？她又有点儿开心的比划：我们去吃馄饨，拍着胸脯说：我请客！
我说好，你请客，我要多吃点儿！下楼坐电梯的时候碰到了其他老人鱼贯而入，看着是和奶奶都认识的睦邻，奶奶一脸自豪的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大孙女，我大孙女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我... ...
老人们都给面子的称赞，这时你再看奶奶的脸上，已经笑得看不到眼睛了……一直到吃馄饨的地方，眼角的笑意都没消散！
尤记得奶奶过去喜欢吃皮蛋、豆腐、肥肠、还有油炒面！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去她的窗台偷吃炒好的油面，干干的放进嘴里，只有满嘴的余香！
可现在，因为身体原因，大部分她喜欢的都不适合吃了，想给她点盘肥肠，因为不好咀嚼，也作罢了！最后只叫了日本豆腐和馄饨，终归是老了，吃的很慢，也并不多。
看着她坐在对面吃饭的样子，突然觉得一切就像回到小时候，坐在奶奶家的土炕上，奶奶包的大包子，面皮里掺了前晚的剩饭，吃起来特有嚼劲，馅儿是早上剩的油条碎加上大头菜，一盘炒的辣椒土豆茄子，配着一碗玉米面糊糊，我会吃撑到动弹不得，这样的味道，也许只在记忆里了！
而面前的奶奶很像当年盘腿坐在桌对面的奶奶，细看又完全不同。
回去的路上，我的手一直握着奶奶手的，我感觉自己握住的是几十年的岁月和过往！那满手的老年斑和松垮的皮肤上印着无数的岁月……如今故事已然接近尾声，一切告别波澜，变成了一段段斑驳的经文...看起来深远又沉静。
时间对这片广袤的土地改变的不多，可它在奶奶身上改变了太多太多...
流年易逝不然，走的慢些可好？
过往的爱恨情仇都已经消溺……我只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有奶奶的日子，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