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没有如果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之第六期困主题写作。

开头

“小白,二姑去世了,周末能回来吗?”姐姐林小红说,“如果不能回来,就算了,我和妈去就行,好几个哥哥姐姐也回不来。”

“不回,姐,我回不去,就算是能回去,我也不回去。”林小白恨恨地说,“我没有二姑。”

“行了,别生气了,姐知道了,那我挂电话了,你在外面注意身体。”林小红习惯性地嘱咐着妹妹。

“嗯,姐,你也是。”

挂完电话,林小白坐在沙发上,看着黑黢黢的窗外,脑子里很乱,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二姑,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以为听到二姑去世的消息,她应该是不悲也不喜的,因为,二姑对于她来说,是曾经刻在她骨子里的痛,她从内到外屏蔽了有关于二姑的一切,她以为这样,她就能够忘却。可是,现在,一种应该可以叫做“生气”的情绪填满了她的内心,她很想大喊大叫,很想骂人,甚至于她催眠自己,她应该最想做的事是哈哈大笑。可是,为什么呢?她的眼睛胀胀的,泪水蓄满了她的眼眶,她把头高高地抬起来,看着天花板,她以为这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那嘴角尝到咸咸的味道又是怎么回事?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曾经的那些岁月,可是这一刻,她知道,她没有。

恨,这种情绪,可以在一个人的内心隐藏多深、埋藏多久呢?林小白直到此刻才稍微有些体会,或者说,直到此刻,她才有点儿醒悟过来,这些年来,她为什么过得这样不快乐,她为什么不跟亲戚走动联系,她为什么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如此孤单与寂寞,因为她始终忘不了曾经发生过的事儿,她被那些事儿困在那里,不,更应该说,她被埋在她内心深处的一种叫做“恨”的情绪困在那里,始终走不出来。

四月初的天气还有点儿凉,但是天气很好,没有一丝风,天空就像是一块干净的布,蓝蓝的,看不到一朵白云,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正当空,阳光透过白麻纸糊的窗户和窗户间几块长方形的玻璃投射到屋子的土炕上,炕上铺着的炕被花纹在阳光地照射下,上面黄色的花像是变成了金色,透着亮。

地上靠墙摆放着的两张四四方方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男人坐在靠近土炕的沙发上,两个女人挤着坐在靠着大衣柜那边的沙发上,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正对着沙发的门边,大一点儿的那个坐在一张有靠背的咖色椅子上,小一点儿的那个女孩站在炕沿边上,跟大的女孩隔着一个门的距离。

两个女孩儿穿着白麻布做成的孝褂子,头上也戴着孝帽子,眼睛看着沙发那边,绞在一起的手指头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咳,”三个大人中的男人清了清嗓子,抬起眼皮,看着两个女孩,“小红,小白,你俩听好了,以后叔和姑不在你们身边,你俩多长个心眼,有些事儿,记得跟我们说。”

两个女孩对看了一眼,大的那个女孩——林小红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问:“小叔,我没听明白,长什么心眼,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让你长心眼,就是多看着你妈妈,”坐在另一个沙发扶手上,胖胖的三姑说,“你俩也大了,家里的事儿多操心着点儿,家里的东西,心里也应该有个数儿……”

“三姑,家里什么东西要有个数儿?看着妈妈什么?妈妈怎么了?”三姑话没说完,林小白就追着问,嗓子因为之前哭得太厉害,还有点儿哑。

“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听你三姑把话说完,算了,我来说。”沙发上瘦瘦的二姑紧接着林小白的话说,“你们俩傻不傻,你爸走了,这个家就是你俩的,家里的东西,钱,你俩不得看好,万一你妈像你堂哥堂姐的妈,那个王八女人……”

“咳,二姐,说正事儿。”小叔打断了二姑接下来的话。

“二姑,你说什么,像谁?你为什么这样说我妈?”林小白急了,带着哭腔追问着。“姐,二姑她……”小白紧紧拉住来到身旁姐姐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小妹,”林小红小心地给妹妹擦干眼泪,紧握住妹妹的手,转身看着沙发上的三个人,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二姑、三姑、小叔,我妈不会像那个人,永远也不会,你们想多了。”

“怎么不会,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听,你不防着点儿,将来你妈再嫁人,有你后悔的。”小叔说。

“后悔什么?家里又有什么需要防着我妈?我妈是什么样子,我俩最清楚,我妈才不会丢下我俩,就算是我妈再嫁人,她也不会丢下我俩。 ”林小红说。

“哼,不会,怎么不会,你爸住院的费用,最后结算的时候,明明还剩下四千块钱,你妈说没了,我问她的时候,她说家里没钱了。”小叔恨恨地说。

“小叔,我不知道你当时怎么问的,我也不知道我妈当时怎么回答的你,但是,我妈肯定不会丢下我俩,我妈不是那样的人。”林小白大声说。

“你嚷嚷什么,让你俩防着点儿,是为了你俩好,你俩倒好,跟我们嚷嚷,咱们是亲人,我们还能害你俩。”三姑说。

“可是,三姑,我爸上午刚入土,你们就这样对我妈,那是我妈,养大我俩的亲妈,你们这样……”林小红说不下去了。

“亲妈,亲妈怎么了,我们跟你们俩才是一个姓。”二姑一边嚷嚷着,一边挥动着右手,看她那个样子,恨不得过来打两个女孩一下,满满得恨铁不成钢口气。

“你们俩也别不相信,就是因为你爸不在了,我跟你两个姑姑才会这样嘱咐你俩。”小叔慢悠悠地说,一边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打着卷儿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缓缓飘散开来,“多长个心眼,又不是让你俩做什么坏事儿,就算你妈不知道,不会做什么,你妈那边的亲戚呢……”

看着二姑和三姑脸上毫不掩饰的不屑,听着小叔这样戳心窝子的话,林小白愤怒极了,也伤心极了。

她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他们这样赤裸裸的挑拨,爸爸生病住院的时候,是舅舅姨姨放下工作跑前跑后,又出钱又出力,是姥姥姥爷天天从家里做好饭,给医院里的妈妈送饭。而二姑当时是怎么说的呢,哦,对了,二姑拎着一箱奶,对着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呼吸机,不能说话的爸爸说:“老三,你也知道家里老大要盖房子,没有多余的钱,你让小红她妈跟她们那边的亲戚先借着用,这箱奶你先喝着,补补身体。我一会儿就走,家里还有好多事儿呢。”三姑呢,三姑在爸爸住院期间,人就没来过,林小白清楚地记得,妈妈跟三姑通完电话之后,通红的眼角。小叔,爸爸唯一的弟弟,为了给小叔娶媳妇送彩礼,爸爸把准备翻修房子的钱拿了出来,为了小叔的日子过得好,过得痛快,瘫痪在床的奶奶,是爸爸和妈妈养老送终的,而爸爸生病住院的时候,小叔只来了一趟就走了。结果,现在,他们在说什么,防着妈妈,防着姥姥姥爷,防着舅舅姨姨,他们怎么能说得出口,他们,他们有什么脸这样说。爸爸刚刚下葬,妈妈伤心欲绝,十六岁的姐姐和十四岁的她刚刚失去了爸爸,对以后的生活还迷茫的时候,作为亲人的姑姑和叔叔就开始灌输这样的思想,这是亲人吗?

“二姑,三姑,小叔,你们别说了,我和小白知道怎么做,家里的事儿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最后,林小红没忍住,打断了小叔的话。

“行,这是你说的,以后有事儿别找我们。”二姑站起来,恨恨地说。“我们走。”她拉起三姑,叫上小叔,就那样走了。

林小白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二姑三姑小叔决绝的背影,走得那么轻松,走得那么畅快,姐姐和她没有听他们的话,像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儿似的,他们就像甩掉没用的包袱一样,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那一天,林小白第一次怀疑人性和人心,第一次见识到了那些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却做着伤害你的事儿的人。

那一天的天空很蓝很蓝,太阳很大很大,可是林小白却觉得,那一天是个阴天,天很黑,太阳很冷,冷得她颤颤发抖。

“上什么学,出去打工吧,你三姑家的一个亲戚在成衣厂里,你俩都别上了,一起去那个厂里吧。”饭桌上,林小白的二姑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高声说着话,林小白眼睁睁地看到二姑的唾沫星子和着嘴里的饭喷到了她最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上,伸出去的筷子硬生生转了一个弯儿,夹了一口萝卜咸菜到碗里。

“她二姑,孩子们喜欢念书,学习也很好,老大还有半年初中就毕业了,老二还有一年,我想让她们先上着,到时候,如果实在供不下去了,再说其他的。”坐在炕沿边的妈妈细声慢语地说,一边给林小白夹了一块瘦肉放到碗里,又给林小红夹了一块。

“学习好有什么用,总归是女孩子,认识自己名字就行了,去那个厂里打工,还能挣不少钱,而且这个名额,还是因为认识才让去的。”林小白的余光中,看到二姑夹了一大块肉放到碗里,又夹了一大块放到碗里,又要伸筷子去夹,最后看到盘子里就剩下一块肉皮,才作罢。

“她俩也不小了,一个十六,一个十八了,现在去挣钱正好,学两年出来,就该嫁人了。”二姑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记说话。

“二姑,我不去,我要上学,我还不到十六,姐姐还不到十八,那是虚岁,现在去打工,人家肯定不要,而且你怎么不让二表姐去。”林小白说。

“你二表姐要考……,你二表姐年龄大了,不合适。”二姑硬生生改了口,“再说了,你俩能跟你二表姐比,你二姑夫和你表哥都在呢,怎么能让你二表姐去外面受,呃,打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你俩不去挣钱,家里怎么过。”二姑大声斥责林小白。

看到二姑准备骂人,林小红悄悄地在桌子下碰了碰妹妹的腿,示意她别再说话,接着放下筷子,对二姑说:“二姑,我还有半年,等我初中毕业,我就去,妹妹还有一年,先让她上着,等她毕业了,看情况再定,你看这样行不行?”

“又不是你家开的,你想什么时候去就能去?这个时候不去,下次不一定能去。”二姑瞪着三角眼的小眼睛,仍然不放弃地说。

“她二姑,就这样,孩子一定得上完初中,她爸在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以后不能去就不能去,反正现在是不能去的。”林小白的妈妈难得硬气了一回,堵回了二姑接下来的话。

二姑最后看没有转圜余地,吃饱喝足之后就骂骂咧咧地走了。一直到半年后的七月份,林小白的姐姐初中毕业,她又来了。这次,她带走了林小红,说是她亲自送林小红去那个厂子里打工。

因为正好放暑假,妹妹林小白也随着一起去了,对于没有出过远门的林小红姐妹俩,对外面的世界有好奇,但是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惶恐与不安,她俩紧紧地跟着二姑,寸步不离,二姑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敢呛声,生怕二姑生气,把她俩随便丢下。

一辆小中巴车,挤了好多人,林小红姐妹俩就在二姑的座位旁蹲着,左脚麻了换右脚使劲儿,右脚麻了换左脚,车里特别嘈杂,骂骂咧咧的,大声吵吵的,气味也特别难闻,臭脚丫子味儿,不知道什么农产品的味儿,路上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晕车了,还有吐了的,车上气味更难闻了,林小红姐妹俩也不例外,晕得恶心又头疼,姐姐晕得更厉害,都吐了好几回,眼泪鼻涕糊得满脸,脸上头上冷汗直冒。可旁边坐着的二姑却打着呼噜睡得香,小白小心地推了推二姑:“二姑,二姑,二姑,姐姐难受得很,怎么办?”

“叫什么叫,叫魂呢,别叫我。”二姑挥掉小白的手,扭了扭身子,继续闭上眼睛睡觉。

“姐姐难受,二姑。”小白又去拉了拉二姑的袖子。

二姑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嘴里叨念着烦人,从后背靠着的包里掏出一个垃圾袋扔给小白,“吐吧,别再吵我。”说完又闭上眼睛。

林小白的眼圈红了又红,抹了一下眼睛,又给姐姐擦了擦汗湿的脸,捋了捋额角的头发,小声地对姐姐说:“姐,我转过身去,你靠着我的背,睡一会儿吧,就不难受了。"

“嗯。”林小红吐了几回,好了点儿,身上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也不敢动,生怕更难受。

林小白艰难地转了个身,姐妹俩就这样互相靠着,忍着车上难闻的气味儿,一直到傍晚时候下了车。下车的时候,林小红已经虚脱地站不住了,小白扶着姐姐走到路边坐下来。本以为二姑会带着她俩去三姑家里歇一歇,可是等工厂的车来,二姑直接让她俩跟着工厂的车走了。

林小白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的反应了,只记得她和姐姐最后被拉到了厂子里,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她们俩连这个厂子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被带到了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屋里放着两排上下的大通铺床,灯光很暗,屋里显得很黑,带她俩来的人随便指了两张床铺,就走了。

姐妹俩又累又饿又难受,可是宿舍里此时一个人也没有,人生地不熟,俩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实在是难受得不行,就忍着饿爬上床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林小白被饿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醒了一会儿神,记起来这是工厂里的一个小宿舍。她翻身爬起来,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些微亮光,模糊地看到对面床铺上隆起的身影,此起彼伏高高低低的呼噜声附和着宿舍墙上电风扇发出的“嗡嗡”声,让小白意识到,宿舍里还有其他人。

小白害怕吵醒别人,只得又躺下来,可是越躺越饿,越饿越睡不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儿混合着鞋子散发出来的那种呛人味儿充斥鼻尖,让她有点儿恶心。

就在小白纠结着要不要起床去外面透透气的时候,一丝呜咽声传入耳中,细细的,小小的,却让听到的小白心里难受极了。她一开始以为是其他人,后来意识到声音就在她旁边,她赶紧爬起来叫了声“姐姐”。

“难受……小白……水……妈……”林小白听到姐姐林小红断断续续的声音,慌忙坐起来。

“姐,你怎么了?哪儿难受?姐!”小白伸手摸上姐姐的额头,入手滚烫。此时的林小红已经烧得迷糊了,对着小白一直喊着“妈,难受……”

林小白跳下地,在地上转了半天,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水,还把不知道谁的一个饭盆给撞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有病啊,吵什么……”宿舍里不知道谁骂了一句。

“对不起,各位姐姐,我姐生病了,我去哪里找人?你们有没有退烧药?哪里可以找到水喝?”林小白带着哭腔说。

林小白看到铺盖上有人把被子蒙到头上继续睡,有的连动静也没有,还有的嘴里小声嘟囔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林小白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抱着姐姐一直哭,直到宿舍里有人陆续起床,找来了他们这里的一个头儿,林小红才喝上水,吃了退烧药。

天大亮的时候,二姑和三姑一起来了,林小白记得清清楚楚,二姑第一句话不是问姐姐难不难受,而是进门就开始骂人:“真是一对儿败家玩意儿,你们俩还能干点儿啥,光给人找事儿。”

不知道他们怎么沟通的,最后林小白姐妹俩被二姑三姑带走了,却没有被带去医院,直接就又跟着二姑踏上了回去的中巴车。二姑或许是骂累了,一直耷拉着脸,林小白姐妹俩也不敢吭声。回去比来时好的地方是,俩姐妹有座位。可是林小红一直发着烧,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一口饭,在车上晕车,吐都吐不出来,一直干呕,二姑却连问都没问。

或许是因为要回家了,林小白觉得回去的路程比来时似乎要短,她一直抱着姐姐,给姐姐拍着背,时不时地喂姐姐几口水漱口,对了,那个水还是同车的人看不下去,送给姐妹俩的。等到了家,二姑对着妈妈扔下一句“厂里不收人”就走了。

林小红因为这次发烧,治疗不及时,左耳朵失聪,再也听不见了,而二姑他们却一直没有出现。

那一年的暑假,林小红接到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是却因为耳朵失聪,生病吃药,家里也没法再供两个人一起上学,林小红放弃了,只为让妹妹林小白能继续完成初中学业。

那一年的暑假,像是以往的每一年暑期一样,天很热,可是林小白却觉得,那一年的暑假,很冷,心里一直凉飕飕的,凉得她痛彻心扉。

结尾

很多年过去了,林小白强迫自己忘掉,逼迫自己不去回想,除了妈妈和姐姐,她不去跟家里的任何亲戚打交道,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可是这些记忆只是被她埋藏在了心底看不见的地方而已,每次跟姐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转到姐姐的右手边,所以说她怎么可能忘得掉,她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与其说林小白恨她的二姑,不如说她更恨地是自己。她总是想,如果当时她能够想到办法,早点儿给姐姐吃药,是不是姐姐就不会失聪。如果当时她能够胆子大一点儿,跟二姑争取一下,是不是就不会耽误姐姐的治疗。如果当时她能早点儿醒来,发现姐姐的不对劲儿,是不是就可以早点儿找到人帮忙。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时间不会倒流,岁月不会回头,她只是把自己困在过去,不愿意走不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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