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还没毕业就遇到了张恒,他那个时候是校篮球队的中锋,浓密的头发,笔挺的鼻梁,他每次投篮都能引来女小生们的尖叫声。我们男生也喜欢他,他比我们高几级,早早进入了部队打球,后来被提拔为军官。即便这样,他还是经常来我们学校打球。
他家距离我家很近,大概是高中时期就搬过来了吧。具体时间无从查证。我比他矮一头,从没见过他爸爸。周末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带着妹妹和妈妈一起在菜市场买菜。由于经常遇到,他有时候冲我一笑,他妹妹也冲我笑,我会下意识缩一下脑袋,然后从嘴角挤出一点笑容,极不自然。
高中生活对我来说是模糊的,除了在校队踢球之外,我没有多余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像被一扇门紧紧的锁在里面,而我又不想打开这扇门。离开这座城之前我又遇到了张恒。那天下着小雨,街上行人很少。张恒猫着腰走进了我们常走的巷子。他看见了我,先是一惊,然后又笑了。我也笑了。这是我发现张恒鬓角多出了几根白发,脸色灰暗。他也许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母亲去世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很多安慰的话一下跑的无影无踪。我们站在雨里无声的等待,似乎在等待对方说第一句话。平时的直爽的张恒消失了,平时木讷的我更无所适从。还是张恒打破了无声。他说这也许就是命,十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可以相依为命。我是个阅历很浅的人,循规蹈矩,像个小老头一样的活着。我失去过爷爷奶奶,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毫无印象。所以痛苦对我来说太遥远。生活中唯一痛苦的事情就是自己以后该干些什么。我从没听人人生目标,只知道足球场上的摔倒和受伤可以治愈。置于以后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姑娘喜欢我,对此我毫不知情。这也许就意味着我是个晚熟的人。
张恒那天走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了,地上的积水在太阳下瞬间蒸发,像是从没来过一样。
多年以后我又遇到了他妹妹,她已经成为人母。在一条街道工作,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一直不知道。她先认出的我,她叫我名字。那声音很熟悉,只是老了一些,或者是更成熟些。她比以前漂亮了,也洋气了。她穿一身白色的羽绒服,很现腰身的那种。我上下打量了几次,仍然没有认出她来。她一说名字,我立马高兴起来。因为我知道他们搬家了,去了另一座城市。至于她哥,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我们寒暄几句,我问张恒的情况。她没有立马回答我,先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很平静的告诉我她哥已经死了。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时间凝固,万物将死。我想问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嘴巴粘在了一起,喉结一拱一拱的想发出那个字,我被完全卡住了,无声和无影包围住我,不得动弹。她的脸开始是红润的,虽然寒风割裂的天气,血色被埋藏进皮肤深处,她依旧面色红润。这时她的脸变白了,像一张写满了故事的纸,无声无息。她告诉我,张恒就在我走的那一年为了救一个发狂的少年自己从高楼上重重的摔了下去。当我迷茫的时候,张恒定格在了永恒的25岁。张恒走后她回到老家,一个凋零了的大城市。她在那里完成了大学学业,还在那里成了家,找了工作,生了一个孩子。到了30岁,日子过的平淡,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也是她母亲和哥哥希望她过的日子。要不是她自卑,生活完全可以继续下去,只到一个人开始慢慢老去。但生活总是很会开玩笑,她男人得了抑郁症,一种我们听过无数遍,却又无比陌生的病。她像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一样照顾着自己的男人,男人也在努力靠近生活的样子。男人身体逐渐消瘦,不吃不喝,又暴饮暴食,忽胖忽瘦,日夜颠倒。折腾了两年以后消失了。有人说见过他,有人说死了,还有人说出家当了和尚。总之消失了,无影无踪。春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场场不一样。她想去我们曾经住过的城市扫墓,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她来了再也没有回去。现在她更愿意和老人小孩在一起,于是选择了街道工作,我们曾经住过的街道。
我的家拆了,她的家也拆了,盖了新楼,很高,可以挡住太阳。
第二年春天,我算正式的回来了。我去了街道,她在那里替老人填写表格。头发长长的,笑容满面,说话的声音更温柔了。我没打扰他,退出了那间新式的办公大楼。空旷的冬青树丛里微风徐徐,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在我的身边打转。春天就这样,像一个娇羞的少女,很温柔,很耐人寻味,猜也猜不到。我感觉我的脸水润了,我以为我泪流满面,正当我想拿手擦拭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天上下起了雨,细细的那种,一点感觉都没有。路上的人还是那么多,毫不在意,没人注意到正在下雨。我也不愿在意,顺着一排排冬青树走向我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