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花开最盛的时节，一连下了半月的大雨，整个村子好像要烂在山坳里一样。

曼珍写完第七封信，搁下笔。

世界很安静，只有雨水打在屋瓦上的啪嗒声。曼珍念了半年的书，写的字却横是横竖是竖，写的格外工整，只是能写的字不多。可能太入神了，妈妈走过来曼珍都没有察觉。

妈妈低头看着曼珍写的工整的几行字，问：“乖宝贝儿，在写什么呢？”

曼珍害羞地掩了掩信纸，却忘了妈妈根本不识字。“没写什么，在练字呢，好多天都没上课了，怕忘了。”曼珍眨巴着眼睛，眼睛清澈地泛着光。

妈妈笑着说“乖女儿这么喜欢念书啊，不知道学到了什么呢。”

曼珍也是跟着笑笑，两张笑容是如此相似只是时间上差了20年。

“妈妈，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呀？都下了半个月了，树根都烂了！”

“我哪会晓得，要问天阿公咯。”

外面的世界发生着剧烈的变化，这股风也吹到了这个小村子，有远见的人开始把女儿送进了私塾读书。曼珍就是这样进了私塾，念起了书。只是这雨水下的离谱，人也霉了，路都烂了。私塾停课，曼珍就见不着天印。要是从前天印一定会来曼珍家玩的，但是现在雨大，路难行，天印便没有来。曼珍怪是想念的。

天印的家在村的最里头，平时深居简出，听说他的父亲以前是一个博学的读书人。曼珍在进私塾之前见过几次天印，那时候他留着过耳的长发，但是梳得很顺，一根根清爽的发丝就像是书整齐的书页。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眼睛看着前方，整个人显得特别安静。

私塾先生说：“天印一看就像是个读书人。”这句话里满满的都是夸赞。先生也从未掩藏过对于天印的喜爱，所有人都受过先生的戒尺，唯独天印是个例外。曼珍喜爱读书多半和天印也脱不了关系。

天印念书的时候背挺得直直的，嘴唇一动一动，那个时候还没有“帅气”这个词，我们都说他长得俊。曼珍总是学天印，像他一样坐的直直的读书，曼珍不明白书里讲的是什么意思，又不敢问先生，所以老是去问天印，天印就告诉她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时间长了，曼珍和天印就渐渐熟了，曼珍会说：“天印，来我家玩吧。”天印就会隔几天去曼珍家坐坐。曼珍的爸妈也很喜欢这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总是让他吃了饭再走，当然天印都是拒绝的，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自从下雨之后，曼珍就躲在家里看书写字，写些什么内容呢？曼珍最想写的恐怕就是天印了。曼珍写道：“天印，背书的时候像个大公鸡。”“坐下来看书的样子很安静。”“转头的时候侧脸特别好看。”虽然她写的静不是静，特也不是特，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曼珍每天给天印写几句这样的评语，雨天也就不会无聊了。

除了写评语，曼珍格外提出来写的词语是“君子”。先生在教《论语》的时候，里面有一句“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并说就像天印一样。所有人都看向了天印，天印没有抬头。所以曼珍知道君子就是天印，而《诗经》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曼珍就想成为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遇上了《诗经》，总让人心神不宁。曼珍问天印：“天印，你是君子吗？”

天印说：“我不是，离君子还差的远呢。”

“可先生说你是君子！”

“先生只是想鼓励我而已。”

“不是的，你就是君子！”

“你都不知道君子是什么意思就说我是啊？”

“反正我觉得你是，而且我要当淑女。”

天印腼腆地笑了。

可如今雨下了十几天了，天印也已经十几天没见了。曼珍急切地希望太阳快出来，天空快点放晴。从前的曼珍喜欢下雨天，以为在下雨的时候各种雨声特别好听，晚上睡觉的时候伴着雨声睡得格外的香。可是现在大雨却把曼珍关在了家里，她忽然就讨厌下雨了。曼珍时不时地问妈妈什么时候雨停，而妈妈总是不知道。

“你这么想雨停干嘛？你又没事。”

“我有事啊，我要上课呢。”

“还不是想去玩，女孩子家读书没有用的，来和妈妈学做衣服。”

“有用呀，念书就知道什么是淑女了，念书还可以认识君子呢，我晚上不也可以和你学针线活嘛。”

那时候普通人家没有夜生活，睡得早。曼珍早上睁开眼的时候，觉得天比之前都亮了，顿时激动了起来，原来是雨停了。

曼珍心想雨停了应该就要上课了，上课就可以念书，可以见到天印。那天曼珍没有等到上课的通知，倒是等到了天印。

天印进曼珍家的时候问候了曼珍的爸爸妈妈，曼珍一听到天印的声音就跑了出来，脸上明媚开了。

“天印，你怎么来了？”曼珍嘴里这么问着，心里却开心着。

“下了这么久的雨，出门不方便，现在雨停了，就来逛逛。”

半月不见，天印的声音还是这么清朗，坐了一会儿天印说：“曼珍，我们出去玩吧，雨后初晴必有风景，何况雨下了这么久。”

“好啊。”曼珍看了看妈妈，妈妈也笑着点头。

天上浓密的黑云分成了几大块，空隙中露出了蔚蓝的天空，以及一道道的阳光。天印和曼珍走在安静的雨后，曼珍问天印：“你这么多天都在干嘛呀？”

“读书呢，爸爸教我《资治通鉴》。”

“我都半月没有读书了，好想上课。”

“明天先生应该就会让我们去上课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多学一点。”

雨后的路特别难走，曼珍一脚一脚地找石头踩，以防陷到泥里。路边的每一株小草都在滴着水，河水涨满了，哗哗地响。他们站在河边，看河水翻滚着枯树枝跑远了。“天印，你说我们会看到彩虹吗？”

“不知道，可能吧。”

林中升起了水汽弥漫开了，天印转头看风景，曼珍看着他的侧脸。

天印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几株艾草说：“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曼珍没有听懂天印在说什么，就问：“你说什么呀？”

“你肯定没有认真读书，这是诗经《采葛》里面的句子。”

“那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说的是，一天没见到你，就像是三年没见你一样！”天印说的腼腆，脸忽的红了起来。

曼珍顿了顿，笑了。

之后的日子，都是蓝蓝的晴天，曼珍开心地去上课，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使曼珍的心里下起了倾盆大雨。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对国军，天印的父亲想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知道村里来了军人，就让天印不要出门了，天印也告诫曼珍让他们都尽量少出门。果然战乱年代村子来军人，并不会有什么好事，国军说刚刚受了重挫，失去了很多弟兄，现在要在村里招募壮丁参军，为国效力，说白了就是来抢人的。

村里人都十分惶恐，特别是有儿子的人家。虽然天印躲在家中，但还是没能躲过。天印父亲一个劲地和长官说天印是个读书人，细胳膊细腿的，没多大力气，不适合当兵。却始终改变不了结局，天印被抓了壮丁。

读书的天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扔下书，拿着枪，走到战场上。世道乱，人生轨迹改变地也快，一步防备就落在自己头上了。

曼珍得知了天印被抓壮丁的事后，难受地哭了。曼珍对爸爸说想去看天印，爸爸同意了，并陪着曼珍一起去了部队驻扎的地方。天印被叫了出来，虽然没是去人生自由，但想逃走怕是不可能的。

天印显得沮丧，头发也剪短了，但得知曼珍来看他后还是心里一亮。曼珍喊着：“天印，天印！”

天印激动地跑向曼珍，却说不出什么，只是轻轻地喊了句：“曼珍。”

那天曼珍问了天印很多问题：什么时候能回来？战场危不危险？去和谁打仗？去哪里打仗？

天印一个都回答不出来，这些他也一无所知。但是对于曼珍爸爸“一定要活着回来”的告诫，他告诉他们：“好的。”

没过几天，国军走了，带着天印走了。

天印走后，曼珍好多天都没有读书，她心里想着啊：“文质彬彬的天印去当兵了，去打仗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读书人怎么能拿枪呢，要是回不来怎么办？”想着想着就留下了泪。

文质彬彬的天印走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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