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嫁妹

小早和哥哥已经有五年没见了,读大学以后,哥哥去了国外念书,小早留在了国内。她和哥哥主要通过微信、facebook联系,哥哥也是通过小早的主页才知道小早有了男朋友。这次小早订婚,终于可以让哥哥亲眼见一见。

哥哥的飞机在晚上八点抵达,小早坐了六点的地铁。从家到机场要绕大半个市区。初冬傍晚的落日从地铁窗户映进车厢,人们脸上被照得毛绒绒的。小早翻看和哥哥的聊天记录,虽然聊的大多是关于这次行程的安排,她却能感觉到哥哥与她聊天的默契,哥哥的回答总是与她真正关心的内容一致。小时候也是这样,要是在外边给谁欺负了,哥哥总是第一个察觉到。心意相通,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小早脸上微微发烫,呼出去的气热乎乎的。上半年公司的案子还没忙完,加上一直忙着结婚的事,竟然在这个当口病倒了。落日倒映在她的脚边,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小早从小和哥哥一起长大,哥哥喜欢看戏,从家到村口的戏台有两个多小时的路,哥哥拉着她看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哥哥一边看着小早碗里的饭,一边把自己碗里的饭往嘴里扒。哥哥怕赶不上村口的演出,总是一边吃饭一边催她,小早刚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哥哥就急着拉着她出门了。他跑得快,跑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等她。小早总是磨磨蹭蹭的。

有时半路遇上採完桔子回家住隔壁的爷爷。他颤悠悠地拄着一只拐杖,另一只手挽着一篮桔子。他看到了他们,就伸出一只手,从篮子里掏出两只桔子,各自放到他们手上,“大的给小的,小的给大的。”

小早和哥哥一路要经过很多户人家,经过很多户人家的农田。小早和哥哥经过的时候,站在屋门口的人会向他们点点头,田地里干活的人则会直起腰竿。到了秋天,各自家的农田就会堆出一个个麦垛,有时有小孩子躺在上边晒太阳。

当时的哥哥能和小早说一路,他参加过学校的戏曲表演班,唱念做打有板有眼,咿咿呀呀的水磨调传了几里远。

小早和哥哥赶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长板凳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为了抢到前排的位置,有些还端着饭碗过来。住得近的人家蹟拉着拖鞋,带着一条大黄狗。大黄狗也不怕生,吐着舌头任别人摸,头上的毛都给人摸秃了。还有人见这里人气旺,顺便摆起摊子,做起饮料零食的生意。乡里的娱乐活动不多,文工团颠来倒去演的就是这几出戏,倒也培养了一批忠实观众。戏开演前,板凳上早已没了空位,后面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小早每回一下头,人就多出一点。

等戏开演了,灯光映得人们的脸一片红,一片白。钟馗喷着火,率着众小鬼登场了。当时的小早还看不太懂,哥哥看得入迷,他一边看,手里一边剥桔子,把剥好的桔子塞进小早手里。

哥哥在学校的表演班演过钟馗,钟馗豹眼环目,哥哥杏眼圆睁。那时的人们凭借着一腔热爱,就能把一件事干一辈子。文工团的演员们并不是专业的演员,他们用业余演员的身子骨做着专业演员的动作,尽管有时候摔断胳膊扭断腿,能上台的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上台。哥哥跟着他们学唱过一段时间,钟馗的戏服松松垮垮地落在身上,袖口一不小心就过了手。哥哥总是喜欢在眉间加一道红色,这样就给瘦弱的身子加了几分血气。

小早看到舞台大片大片的红色,那些红色烙在哥哥的眼睛里。

后来,哥哥的父母离婚了,哥哥跟随妈妈一起生活,小早跟哥哥的联系也少了,小早觉得自己像穿了一件少粒扣子的衣服,少了哥哥,就显得不太对了。有一次,哥哥放假,路过小早家的门口,他给小早带了一篮桔子。他在门口站了半天,小早拉他进来,他显得有些犹豫。哥哥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进这个家的门了。小早低下头哭了,哥哥又对小早说,不过,他会一直陪在小早身边的。

哥哥的facebook不常更新,小早最近一次看到哥哥,是在一次社团联谊的照片上。哥哥穿着钟馗的戏服和外国学生合影,小早想,这么多年,他还没忘自己演过钟馗。

车厢里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这时,小早的手机发来一条消息,是男朋友。他说今晚有事,不能和哥哥一起吃饭了。

小早叹了一口气,小早的男朋友经常“临时有事”。

小早的男朋友在小早对面的律师事务所上班,两个人只隔着一条街,即使这样,男朋友也会经常因为“突然有事”不跟她一起吃饭。

他是最近一年才变成这样的。

小早发现男朋友和另一个女同事走得很近,他们经常一起吃饭讨论案子,男朋友说,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后来小早发现了男朋友和她的聊天记录。男朋友像变了一个人,他们谈论的内容,说话的方式,甚至喜欢使用的聊天表情都那么相似。

小早头靠在座椅上,觉得脚下有些软。她给男朋友发消息,说她病了。男朋友没有回复。

小早望着车厢的乘客,她突然感到了无助,她想逃离这一切,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呢?

她听到广播站台的声音传来,这个声音好像离她越来越远,周围渐渐变得红了起来。

挑担子卖麦芽糖的老伯变成了担子鬼,着一袭黑衣身体壮实的中年男人变成了驴夫鬼,右手挽着一把长柄伞正随车厢晃悠的女士变成了伞鬼,正用玩具灯笼逗小孩,惹得小孩大哭的大叔变成了灯鬼,斜靠车厢把包像宝瓶一样托在手上的上班族变成了大鬼。车厢内的广告变成了一幅幅红喜字,正在吊环上晃悠。小早耳边响起了乡音,小早仿佛看到了家乡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穿了体面的大衣,梳了整齐的头发,黝黑的皮肤露出熟悉的笑容,从各自的家里出来,赶着喝喜酒。锣鼓响起来了,二胡拉起来了,众小鬼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这平安吉庆。担子鬼拿着钟馗的剑,剑正吐寒星。驴夫鬼脚儿咯噔,往前翻了几个大跟头。伞鬼的伞面上绣着一幅梅花春景,这应该是个喜庆的时节。灯鬼挥舞着灯笼,不断地变化脸谱逗身边的小孩,小孩破涕为笑。大鬼一会儿将包放在左手,一会儿将包放到右手,包里藏着随嫁的宝贝。小鬼们都到了,就差,就差——

小早鼻子里呼着热气,离机场只有一站了,她打开手机,问哥哥“到了吗?”

哥哥很快回复,“到了。”

钟馗怒目圆睁,眉心一道深深的红色,他的口中喷出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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