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惠顾
——仅送予郑
也许她从未注意过我,但我却对她异常关注,不时就要去她家进行定期“巡视”。倒不是因为她很“特殊”,而是像她这样被我密切注意的“目标”在村子里有好几个;也不是因为我有偷窥癖,对“他们”产生“兴趣”仅仅是因为一种我也谈不上的感觉,仿佛有些东西在一扇大门后等着我,我必须要去追寻,而他们就站在通往这扇大门的必经之路上。
我的记忆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点一点蔓延,生长,有些已经结果,枯萎,有些还在继续蔓延。
她家有三口人,在农村来说属于少的出奇的一类。她的母亲是一个“疯子”,每天只做三件事:捡一切能当柴烧的东西;烧火做饭;端一个碗闲逛吃饭。她的父亲是一个正常人,每天的事情不那么固定:有时在地里干农活;有时在县里“人才市场”找点活干;有时在家里躺着听收音机。她是一个”疯子“和”正常人”结婚的产物,她是我的邻居,她比我大六岁。
我家到她家的距离只是一条十几米的小路,路两边布着的杂草让你不想踏入。很多次路过,却从未仔细观察过的地方,在三年级暑假无聊的一天以另一种感觉带来:她家很大,西北地区老式农村庭院式的布局:一个前门大院子用石头围住,几根木头横竖固定住外加头顶架着一个三角形盖子组成了院子门。门没有锁,我知道这是有人在家的象征,轻轻推开,首先冲进眼睛的是干柴,入口一堆,左边又一堆,就是没有规律的随意组合在一起,显得院子很是拥挤。抬起头正对的就是泥砖,土,石头组成的两间大房子,时间和居住在这里的人在它身上刻满了划痕和坑洞。几个蜘蛛在房檐下织了好些网,很容易让人怀疑现在这里是否有人居住。几块石头台阶上是两扇黑色的木板组成的大门,像一个保护罩,隔绝着一些东西。很是奇怪,没有门槛,我看见了:黑,许多黑从里面爬将出来,以至于如何在外面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这门也是没锁,我犹豫了,也没犹豫,是矛盾吧,我告诉自己。最终还是伸手推开一侧虚掩的大门。进入黑色的世界后,不自主又把门拉回了原位。眼睛好久才适应下来,坑坑洼洼的地面在我背后溜进来的微光照射下反射出润滑的光泽,仿佛瘌蛤蟆的后背一样。一条狭窄过道通着里屋,右手边一个小门,紧闭着。我小心向前走,三四米的路却从未觉得这般漫长,就是走不到尽头。仿佛过了好久才发现用来储存每年秋收麦子的水泥大柜子挡在前面,仔细看,它也是落在这个房间长度的尽头。进入里屋就有了许多光亮,南面的窗户缝透进来许多让我能看清自己的右手边是炕和灶台的组合。但我还是看不清他们的细节,仿佛被什么必要的东西遮挡住了,似乎在这个房间不需要看见——脏的还是干净的,花的还是单调色的。这里没有一丝暑气,也没有风的存在,仅仅只是冷这一种感觉存在。多年以后在我去秦始皇陵,进入兵马俑坑时的感觉让我联想到此刻,外面晴空万里,里面却阴凉无风。“哐,哐,哐……”突然的声响毫无疑问吓坏了此时满脑子专注于瞎想的我,脑袋嗡了一下,肩膀不由自主抖动,鸡皮疙瘩布满全身。目光追着声音,在灶台的角落,房间北面,眯眼才看见她母亲拉着农村特有的风箱,一下又一下,在黑暗中烧着大铁锅。我没去想为什么刚才自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大脑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剧烈。她母亲还在没停的拉风箱,一下又一下,宣告着这个世界不需要停止,只会没有目的的前进。听见她母亲嘴里还在不停发出一些声音,试着去听,但语速太快,距离较远实在难以听清,对我这个家里的不速之客似乎视而不见。以后的日子我特意听过,发现都是一些骂人的话,骂的谁,不知,只是一句接着一句,像风箱的拉杆一样没有间断。就这样,在这个黑的世界,我静静站立,注视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右手拉着风箱,嘴里咕嘟不停,左手不时把屁股底下的干柴塞进灶台。我们明明很近,却遥远到难以相及;我们明明千差万别,却是那般相像。
我顺着过道退了出去,我还在寻找她。她应该在小门的那个房间里,我这样想。我尝试推开那扇很小还很破的门,可它的门扇和门框似乎粘合在了一起,几次攒足力气后都没能推开。
“谁呀?”里面传来她的声音,我的推门声惊扰了她。我无法形容她的声音,似乎只能存在于脑海中,无法拿出,难以描述。
“我,语聒”,我扯着嗓子对着门喊道。
“语聒?”里面传来回应。
“嗯。”
几秒后门突然蹭蹭的一点点挪开,木板仿佛是硬塞在门框上一样。不过我终于找到了她。我仰视着眼前这个人,黑暗遮挡了大部分东西,只能看见蜷曲的短发攀爬在尖锥似的脸盘上,肥大的短袖拥抱着她单薄的身躯。她一手拉着门把手,一手在脖颈处瘙痒,身子稍微有些佝偻,感觉没有什么气力似的,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她也在看着我,不过不停打着哈切,应该是刚睡醒吧,我想。
“你咋来了?”她很不经心的问我。
我很不好意思,后脖颈和额头突然冒出许多密汗,脸变得滚烫,也许红的出奇——一紧张就如此的现象伴随了我很久的成长岁月。
“我,我…”紧张的我结巴,说不出话。这时的我还未学会面不改色的说谎,但也实在难以启口自己的真实目的。
“进来呀!”她没有再问我。随意的挥挥手示意。便自顾的拉拖着拖鞋坐上了床。
说是进去,其实就是从门槛外进到了门槛里。这个房子只有一张床,床上有着一张看不清颜色的被子和老式的大木箱子。右边是一扇糊满纸的小窗户,窗沿也是粘土抹平,不过时间给它上了一层很厚的包浆,看起来很是光滑。她半躺在床上,背靠在墙上,我站在门口,我们相对着,也无处可对。
“你妈呢?”她手里不知怎么多了把打着男性泌尿医院广告的扇子,边摇着扇子边问我。
“在屋呢!”我有点放松了下来答道。
“在屋干啥呢?”
“么干啥。”一段时间的安静让我又紧张起来。
“你在屋干啥呢?”我尝试打破安静。
“睡觉么,么事干!”
“哎,对了,你今年上几年级了?”她又把身体转了转,面对着我问道。
“三年级。”
“这次期末考试考的怎么样?”
“还可以。”
“你姐妹几个学习都好。”
我没有回答。又是一段沉默,不过这次似乎再没有话可以打破空气。
“语聒,语聒。”外面传来熟悉的我名字的呼喊声。内心大松一口气。
“我妈叫我,我回去了。”我急忙说到。
“嗯。”
我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小跑步出了她家院子。出门就看见母亲在院子前等着我。
“你咋跑她家去了?”母亲面庞中带着些许责备问道。
“我,我…”我还是回答不上来母亲的这个问题。还好母亲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用手半扶半推着我的脑袋向家里走去了。
第一次探访活动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在无聊的日子里我还进行过多次。她家是我去的最多的,绝对不是因为近,而是因为过于近——小时的我并没有什么自由和活动空间。”探访“中和她,她父亲也多次进行“家常交流”,她的生活大概也在我的脑子中做着浅浅的印记。
她没有要好的朋友,大多时间都在村子里闲逛,不太爱呆在家里。她学习成绩不好,我没有见她写过作业。上完初中就辍了学,在县城打工,一月工资不到一千块,基本不回家。
日子在早中晚里悄然流逝,往往很久,但你却觉得仿佛昨天,滋味实难说几何。
五年级的我随母亲去了外地读书,“他们”,我已很久没见。但每次期末考试一过我就和母亲早早回到了老家,初三的寒假也不例外。一回到家母亲就忙于收拾半年没人住的老屋,在舅舅家寄住的二姐也放假回到家帮忙。而我,却由于母亲的溺爱不需要干任何活而无比清闲。
不过她,自从回来就没有见到。无所事事的我利用种种来打发时间,动画片和闲逛成了放假生活的主旋律,偶尔因为过不去的良心帮帮母亲的忙。我们村子是靠着秦岭大山而建,整个村子的人们是在一面斜坡上扎根。一条不宽的河将村子分割为两个部分,一条不宽的路从村口一直通到山脚。我家处在较高的地势,每年冬天树去了衣服时站在院子头可以看见山脚下很远,天气好时甚至大半县城的模糊样子都能尽收眼底。而这个地方也成了我的整个童年岁月母亲叫我回家吃饭的呐喊点。
日子就这样一点点的朝着年关进发——在我较小的年纪包括现在都始终觉得只有大年三十才是值的期盼的,其他日子一如往常。可令我难过的是它每次“一下”就结束了,仿佛从没来过一般。不过终是到了这最后一天,早上九点就被母亲从被窝的天堂揪了起来。今天的太阳终于毫不吝啬的撒了点光辉送给辛苦“活着”的人们,可寒风却称职的将最后一班岗站到底。母亲亲手缝制的加厚版棉袄也无法照顾到全部,渗人的冷气在皮肤裸漏的那一刻就开始侵入毛孔,刺扎血肉,偶尔一阵甚至冲击到骨头,让人蜷缩一团,原地跳蹦,活像个猴子。挑开门帘,出门一眼就看见她父亲端一个碗站在我家院子边,边吃眼睛边向山下望。我把手缩进袖筒里,身子蜷缩着,踩着昨晚冻的硬邦邦的地面向他走去。肚子因为一夜的消耗而空空,不由咽了咽口水,自觉回头看向家里正在冒着黑烟的烟囱,只能安慰自己,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再回头就发现一只布满冻疮裂缝,缠着许多胶布,发红发紫的“大面团”端着碗,另一只拿着筷子往嘴里送饭。饭在碗里冒着白气,嘴往外喷着白气,不停不歇。那饭是我未见过的——白色面片纠缠在一起组成了全部。一股莫名的气味传入鼻腔,强烈的酸包裹些许臭。没再继续看下去,因为肚子里咽下的口水这时不停向上送还,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烟囱,强忍想要逃跑的想法。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或是有更重要的事,只是一直扒着饭眼睛看向远处。终于,我百米冲刺跑去灶房,看母亲的饭何时会好。等我端着饭出来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吃完饭就开始贴春联,为年夜饭做准备。因为全心都在晚上的饭和压岁钱上,只是依稀记得他又来过几次,而且下午端着碗在早上的地方又站了好一会儿。晚上吃完年夜饭,发完压岁钱就出来放烟花。她家漆黑一片,里面的人似乎早已睡下。不过一会儿母亲因为太冷叫我回屋时我好像隐隐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她家院子门前。应该是错觉,我心里想。
大年初一早早起来去看庙会,回来时就已经摸到夜晚的门把手了。初二是走亲戚的一天,所以也是早早起来。一切收拾妥当就要出发时看见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斜挎包包拥挤在上面,波浪一样的火红头发女子,双手提着大包小包向她家大步走去。
“郑琳?”母亲大声喊道。
她回过头看见我们一家,“婶!”
“你一家子出门去呀?”她接着说道。
“嗯,你咋才回来?”
“忙很,老板不放人走!”
“那我都走了?”
“那你走,路上小心点,咱晚上聊!”
从头到尾我都在电动车后座上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归家的人。
晚上回家时母亲说她已经走了。
之后的两年我都因为上学和父母也不愿回家等原因就没有回老家过年,也便再也没见过她。一切的消息都是母亲闲暇时谈起告诉我的:她结婚了,和一个比她大七八岁的。男方是一家做豆腐的,听说过的不错。
高三的一天晚上放学回家,母亲突然问我记得她吗?我说记得,母亲说她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身体肿的没了样子,男方那边花了很多钱也治不好。
她死了,二十多岁。
听说她丈夫在床上躺了几天,之后给了她父亲七万块钱养老。
听说她父亲的哥哥把那七万块拿着,说要养她的父亲和母亲。
听说……
我起身去冰箱拿了一瓶绿茶,坐在写字桌前久久无言。拧开瓶盖,习惯性的看向盖子内侧:谢谢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