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觉醒来,天正朦朦亮。我悄悄的起身,胡乱的套上衣服,穿好鞋子。推开公寓的大门,满地的落叶进入眼帘,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想必昨夜的一场秋雨又带走了不少夏日的气息。我伸个懒腰,任青的飞机应该已经走完一半的路程了吧,不知她现在是否也正在挂念我呢?
最早得知任青想要出国,是在大一的寒假,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灾难。自从上大学以来,我和安就失去了联系,只是模模糊糊的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在北京上学。而我也记得安曾经说过,我是个第一眼看上去不希望被别人打扰的人,所以至今为止,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便是安与任青。或许我这个人天生就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吧,虽然在大学里,我努力的表现出开朗与乐观,但我身边的人却总与我保持某种距离。于是任青的离开,仿佛一下子切断了我与外界所有的联系,我的世界成了一座孤岛,漂浮在茫茫大海中。
大一的腊八节,我和任青在一家店铺喝腊八粥。那一天格外的冷,任青系着白色的围巾,带着天蓝色的绒线帽子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朝她摆摆手,任青笑出来,只是笑容有点勉强,像极了冬日里的阳光。我们推开门,在临窗的一个桌子前坐下。任青说,让你久等了,然后理了理被帽子压乱的头发,眼神中有点不知所措。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我印象中任青在我面前最不自然的一次。我打趣的说,任青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怎么现在学会矜持了呢?任青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笑容,拍了我头一下,净胡说,然后她拿起桌上的筷子把玩起来。虓,上海好吗?沉默许久之后,任青开口说话。嗯,还好,我还没来得及去感受,光剩想家了。那你有没有在地铁里看到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呢?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吗?我有点茫然,但马上想到这是出自安妮宝贝小说里的场景。还没有呢。我喃喃的说。任青听了,眼睛愣愣的看着窗外,这一次我们同时沉默了,因为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安。
直到现在,我仍然确定,那次会面是我第一次在任青面前感受到一种压力。我呆呆的看着任青味同嚼蜡般的吃掉眼前的粥,不发一语。而当任青的汤匙与碗底相碰发出“当”的一声时,她的魂魄仿佛才从九霄云外归来。任青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到碗里还剩下的几颗芸豆,笑着跟我说,你看,这多像我们啊。话没说完,我和任青的笑容又嘎然而止,因为那碗里,分明有三颗豆。
虓,我要出国了。我心头一紧,手中的金属筷子猛地掉在桌上,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要出国了吗?我看着任青的眼睛,那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我恭喜你。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僵硬。
春节过后,我在机场的安检口挥别任青。任青的行李很多,一路上我尽可能的多帮她提一些,因为我想到,在这以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我都再也感觉不到任青的气息。而任青也似乎发觉我的想法,她刻意用笑容掩盖自己的悲伤,可任青并不知道,笑容可以虚假,但眼神又如何能骗得了人呢?
好了,就送到这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任青露出她招牌似的笑容。我点点头,那边有人照顾你吗?有的,我姐姐住在纽约。嗯,那我可以放心了。任青冲我说声拜拜,转身离去。可走了两步,却又呆住了,我分明看见任青的身体不断抽动着,她转过身,猛地朝我跑过来。
那是第一次我和任青之间有超过普通朋友的举动。我不知道任青在我肩膀上哭泣了多久,我只听得大厅里的广播不断提醒着她所乘坐的班机正在登机的消息。我拍拍任青的后背,又不是生离死别,赶快登机吧。任青点点头,擦擦哭红的双眼,虓,有件事请一定拜托你。什么事,我忙问。如果,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安,请代我向她问好。好的,我知道了,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任青,资本主义国家讲究公平竞争,也该轮到我拜托你一件事了。任青噗的笑出来,快说吧,误了航班你背我去美国。嗯,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张爱玲吗?
上午上数值分析课的时候,我拿出一本《张爱玲文集》来读。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不知名的女生扭过头来,看看我手里的书,又看看我。于是我也转过头与她目光交汇。像很多工科女生一样,她脂粉未施,鼻子上驾着一副蓝框的眼镜,有着很干净的面容。我有点尴尬,躲开她的目光,她的声音却从我耳边响起。
“同学,你很喜欢张爱玲吗?”
我点点头,笑出来,“最近才喜欢上的。”
“为什么呢?”
女生的问题把我拉回到七年前的一天。那时我还留着傻傻的蘑菇头,自以为很拉风的骑着自行车闯进校园,被督导老师骂后郁闷的走进3班。这是我高中的第一天,同学们彼此并不熟悉,寒暄后便自顾自的安静的坐着。但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却格外的活跃,似乎她对自己的嗓门也特别的自信。“你们知道吗,我初中时曾在一家邮局打工,就是喊号,结果我走后人家被迫买了一个大喇叭来!”和她围在一起的几个女生“轰”的笑出来。我擦着头上的汗,同桌小声跟我说,“这女孩叫任青哎,其实长得到蛮好看的。”任青吗?好像只有名字才像个女孩,我随口说到。话还没说完,同桌一把将我的头按下,“小心脑袋!”,与此同时一个白色的物体从我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啪的一声撞到墙上。“喂,你们俩说我什么呢?”我抬头望去,任青正叉着腰看着我们,语气虽是很气愤,却满脸笑意。我心有余悸的问同桌,刚才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同桌摇摇头,没看清楚,速度太快了,好像是刀吧。我又擦擦头上的汗,回头一看,是一本数学书。
开学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教室上完自习,收拾好书本和文具,准备回家。想要关灯的时候,下意识的一转身,却看到一个短发的女孩正坐在角落里读着书。我推了推眼镜,是任青。我轻轻的走过去,不忍打扰她,许久任青抬起头,有点惊讶的看着我,又很快变得满脸笑意,怎么,想趁着我落单的时候报复我吗?我赶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任青笑笑说,那天我的数学书没打到你吧,我这人就是这样,开玩笑有时会失分寸,请不要在意。嗯,没什么,你在看书吗?我岔开话题,没想到平常那么活泼好动的你,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任青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头歪向一侧说,我一直觉得,不了解安静的我的人,就不算是真正的了解我。说完,她特地把手中的书在我眼前晃了晃。《半生缘》,我记得,那是张爱玲的书。
“你很喜欢张爱玲吗?”我问。
任青笑了笑,“最近才喜欢的。”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回过神,身边的这个女生正疑惑的看着我。“你看了就知道了。”我回给她一个诡异的笑容,就像是张爱玲的书里藏了很多的宝藏般。还记得七年前,任青也是那样回答我的。而这个问题的最终的答案,我直到在机场送别任青时才从她口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