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取水机嗡鸣着,像一只温顺的蜂。桶里的水线缓缓爬升,细碎的气泡声里,我们闲闲说着话,从水说到了家。
他脸上漾开柔和的笑意,眼角的纹路舒展着。“家里装了不错的过滤器,可太太偏要我下来打水。拗不过她呀。”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家里的事,向来是‘长毛’说了算。”
“长毛”——这广式称呼里没有半分勉强,倒像含着温润的玉,裹着几十年岁月打磨出的圆融光泽。那不是戏谑或牢骚,而是一种亲昵的生动,将伴侣的倔强脾气,化作毛茸茸的可爱意象。他领受的,是一份甜蜜的“管辖”。
我看着他从容整理水桶。需要多少朝夕与共,才能将“妥协”修炼成这般甘之如饴?他顺从的哪里是打水,分明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懂得与呵护。他懂得,妻子执意要他下楼,或许只是心疼他久坐,寻个由头让他活动筋骨,融入流动的市井生气里;或许,这只是她维系家庭“运转”的一种充满烟火气的仪式。他呵护的,是这份哪怕是“多余”的关心,是她在生活细部不容置疑的“主权”。这不是怯懦,而是静气与智慧——将家庭的小小船桨,安然交到伴侣手中,自己甘愿做那沉稳的压舱石。
水满了,他提起桶,朝我点点头:“慢慢接,我先回了。”我目送他离开。背影不高大,提着水的步态却稳稳的。暮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桶里的水微微晃动,晃出一圈圈细碎的金晕。
我忽然明白了。家之所以为家,从来不在完美的形式,而在于心甘情愿的“互相麻烦”里。在于有人让你甘心下楼打一桶或许并非必需的水;也在于有人将你的健康与习惯,变成她心中不容更改的“说了算”。这种彼此嵌入生命的“麻烦”,褪去了滚烫,沉淀为更恒久的温情。它不张扬,却像取水机的根根管道,深植于日常,默默维系着生活最本真、最润泽的流淌。
我桶里的水也满了。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一角渐变的天空。提起来,手心传来温暖的沉甸。我转过身,也朝着我家的灯火,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