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熄了灯,连全县最大的嘉福商场也锁上了门。唯有一个平房固执的亮着客厅的灯,那是张小兰家。
张小兰今年十四岁,初二。母亲手里紧紧捏着一封,或许是遗言的信:
“妈妈,我想离开家几天,或许一天吧。帮我跟老师请假,我把课本带出去了,我自己在外面会自己看书的。网课我回家以后会看回放的,作业也会补。我走的时候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面,还加了三个鸡蛋,不饿。
我会回家的,只是想出去玩几天。妈妈,我不懂,我是不是只能抱着书自言自语的读,是不是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煮面的时候面还糊了,碗也洗不干净。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坐车去外地,我连高速公路在哪也不知道。
如果我真的那么不幸,遇见了坏人(那是很小的概率,因为我的运气一向很好)你可不可以拜托警察,不要碰我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也好,不要看我的东西,拜托了。我的确没有考虑过后果,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样,可我真的好想一个人大大声声地哭上一回。”
张小兰,离家出走了。前一天晚上,妈妈还撞见她在房间里拿着圆规割手腕。又骂又哄地问了许久,张小兰只是低着头缩成一团,呜呜地哭着,小腹起伏,对于原因一字不提。
为什么呢?问久了,张小兰小声地说道:“反正死不了。”妈妈骂她,张小兰刚停止哭的眼睛,再一次下起大雨。
反正死不了?这是什么话?
妈妈走出了她的房间,她这才害怕地伸出手来,左手满是白色的割痕,有几处有圆圆的小血珠。
对啊,死不了,还没伤到真皮层,她就已经疼到受不了了。
她呜咽着缩在床的靠墙一角,大人常说,生命很脆弱,也许一颗横飞的小石子也能让他枯萎,可她割了那么多下,数了一千下,连真皮层都没有破。
等妈妈再进来的时候,张小兰已经睡着了。妇女疲倦着神色,拿走那把被她握在手里的圆规,凝视着尖尖的那头。上面似乎有点血色,不过更多的是皮肤。
她再小心地抬起张小兰的左手,算不上血肉模糊的惨烈状况,但那几滴血也够妈妈心疼的了。
张小兰已经出去一整天了,她呆坐在一条河边的石凳上。耷拉着头,路上竟还有一两个行人,这让她羞恼极了,他们一定以为自己是一个可怜的,没人要的孩子吧。
她决定厚着脸皮,真的拿出了物理书自己看着。老师昨天说了,今天是要上新课的。可她的心思先是顾在树上挂着的小灯,再是胡思乱想。
自己若果真的遇见坏人怎么办?
她好想哭,可她不想家。她不想再听家人的冷嘲热讽,再听“表姐今年期末考了班级第一”“表姐的作文被老师拿去做范文”等等,她的生活一定要表姐左表姐右吗?
越想越不快,她也很努力,很努力了…她每天通宵啊,熬夜啊,就是为了成绩啊,分数啊。
抹了一把眼泪,感觉路人的打量的眼光飘在自己身上,她把头埋进了书里。
前天她压力好大,听闺蜜说,喝酒解千愁,她就偷偷摸摸地去买了一罐啤酒,她多害怕呀,她多怕小卖铺的老板大声的呵斥她:“未成年喝什么酒?”
老板收了她六块钱,张小兰把外套脱下来,包住啤酒,颤颤巍巍地走进卧室。爸爸问:“阿女,不冷吗?”
她抖着腿,只是摇头,要是爸爸再问一句,她就要哭出来了。
幸好,他什么也没问,可张小兰庆幸又失望。
啤酒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冒着寒气,啤酒壁上是一颗颗小珠子,她的外套也湿了。
她见过大人喝酒,那个味道她很讨厌,熏的她难受,好像闻一下她就想吐一次。爸爸喝酒的时候,整个房子里也会溢满酒味。
所以张小兰决定今晚看地理书的时候再悄悄地喝,免得被爸爸妈妈闻到,否则她要被打死。
今天她不小心在爸爸面前说了粗口,爸爸抄起衣架就打她,真痛啊。爸爸还抽她的嘴,好孩子是不能说粗口的,说了就不是好孩子了。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可是,坐在长椅上的张小兰哭了,她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六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说:“没有人不会说脏话,再有涵养的人也会说脏话,可是经常爆粗口的人,不会控制自己的人,一定是没有文化的人。”
她那时候就决定,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说脏话,要当世界上最有涵养的人。可她渐渐说粗口说成了习惯。
初一的时候,她因为从来不说脏话,不说家乡话,被一群同学围着,要她跟他们学。“来,说一句woc。”
他们掐她的脖子,抓着她的手,张小兰就是不肯说。她想,嘿,他们当时一定觉得我很有骨气吧。
她那时候多乖啊,早早睡觉,自觉起床,自习课自己看书。可后来,作业好多啊,她要熬夜做,每天要定五个闹钟,起不来就要被爸爸打,她被打就要哭,然后就要红着眼睛上学,同学们就会围着她问:“文明人,你怎么了?”
难不成她要说:“我起床起晚,被我爸打了。”说实话,张小兰从来都看不起早上来学校抄作业的人,他们甚至沾沾自喜。
她说:“昨天的数学作业好多,我做到了凌晨两点。”
前面的女生说:“害,我从来都不做作业的,每天早上来抄,我十点钟就可以睡觉了。”仔细听听,她还有点得意。
但不可否认,她白白净净的脸,没有厚重的黑眼圈,不会在上课的时候猛喝水,依靠尿意来保持清醒,她胆子大,敢在上课的时候打牌,等等,都让张小兰羡慕的不得了。
可爸爸妈妈不让她这样做,三年级的时候,上英语课吃包子被老师发现了,她一整天没有饭吃。她陪邻居家的女生玩扑克牌,连规则都没弄明白,回家后被爸爸冷嘲热讽了好久。
张小兰还喜欢做噩梦,从三年级开始,她就一直梦见自己被鬼抓着跑。她总是被吓醒,周围黑漆漆的,她只能缩在被子里,等呀等,听见妈妈下楼的声音她就知道,天亮了。
后来,她的梦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女生。只要她做噩梦,那个女生就会来救她,她拉着她的手跑,带她躲起来。
她只会说:“跳上去”“在这里别乱跑”“等我”“跟着我”张小兰看不清女生的脸,有她在,她再没有被吓醒。
女生只有在做噩梦的时候才会出现,渐渐的,她不会做噩梦了,可张小兰很想她。六年级的时候,她又做了一次噩梦,她被吓醒了。
她梦见女生带她躲进了一个小镇,可小镇居然是一个鬼镇。女生很着急,她们被包围了,她带着张小兰杀了出去,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条小船。
女生说:“跳上去。”张小兰跳了上去。结果,船翻了,无数鬼扑了上来。小镇也起火了,女生在火海里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那以后连着两年左右,她也没有做噩梦,可是,上个星期,她又做了个梦。
张小兰又梦见那个女生了,女生抱着她哭,她也跟着哭。她不知道哭什么,可女生哭她也想哭。女生又开始吐血,张小兰吓得脸色发白。女生就抱着她不肯撒手,边哭边吐血。
张小兰被她吐的全身都是血,她好像很痛,可她就是不肯松开张小兰。张小兰那时是有意识的,她问:“你怎么了,你……”两年对吧,她们两年没见了。
后来,敲门声响起,女生说:“在这里待着。”而不是“在这里等我。”张小兰就呆呆地看着女生走了,她还是没有记清她的脸,不知道她的名字。
梦醒以后,她不知道女生是否还活着,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以后都见不到她了。张小兰因为这个哭了好久,以后她做噩梦,谁来救她呀?
那个女生陪了她那么久,拉着她的手穿过深林,城市……
就好像,一个亲密无间的好友突然去世了,可她,只是张小兰的梦,只是张小兰的自我保护。
又想起那罐啤酒,她只是啜了一口泡泡,整个人就晕了,多难闻的味道,她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一大口。
可张小兰还是不开心。于是她就割手腕,别的女生发朋友圈,有好多割手的,她就拿着圆规划了几下,不痛。
狠了狠,用力划了一下,直接把张小兰给痛哭了,没有见血。她想死的念头愈发强大:“我划一千下,划到大动脉,我死。没划到,我好好活着。”
她慢慢地数,划一下她就痛一下,她害怕又期待的等着鲜红色的液体从她瘦小的手腕上流出来。
可数到八百了,痛是够痛了,也只是把一些皮磨了下来。于是,她故意在心里骗自己:“哎呀,好像数多了,数多了多少都忘了,直接算七百吧。”
一千下的时候,只能看到红色的痕,她这手啊,小气的连一滴血也不给她。
她呆坐着,想了好多,她的生活多有趣,即使不开心。
散发着丝丝寒气的月亮高高的悬挂在星星旁边,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对,和她的那罐啤酒一样,都是凉凉的。
她拿着物理书自己看,脑袋晕晕的,她好困,好想软绵绵的靠着枕头,盖着“长毛”的被子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可爸爸把她的枕头换成了木枕头,睡觉总是容易磕到脑袋,一点也不舒服。
她的被子是像云一样的,一躺进去,就会砸出个大洞来,然后云朵就会把她包起来,像妈妈包饺子一样,而她就是那个懒懒的饺子馅,只要躺在里面……
后来,张小兰的父母离婚了,八年十三班空了一张座位,一个十四岁男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年级一百四十二名后的每一个同学都前进了一名,又一个负面教材搬上舞台,河边拉起了警戒线…
这就是张小兰能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