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 这是张爱玲在散文《谈音乐》中袒露的心声。
这位以冷眼洞穿人心的作家,似乎对音乐有些抗拒。但读过她的小说,就会发现她的文字不光流淌着音乐的节奏与韵律,更是用具体的音乐来映衬主人公的命运和心境。
今天,我们就以音乐为一个小切片,看看才华横溢的张爱玲是如何以音乐为镜,映照出她独特的人生观。
1.对所谓高雅音乐的偏见,实则是对宏大叙事的警惕和疏离
在《谈音乐》中,张爱玲直言:“我不大喜欢音乐。”
她将音乐与颜色、气味对比,认为音乐天然带有悲剧性,而颜色与气味却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可以带来“世俗的快乐”。
诸如夏天下着帘子,草席上叠放整齐的旧睡衣,翠蓝夏布衫,青绸袴,叠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她看着便会欢喜一小会。
又如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烧糊了的牛奶的焦香,甚至是火腿咸肉花生油搁久了的“油哈”气,在她看来都是小趣味,闻了使人安心。
而音乐,离开了琴弦,便飘走了,上一个音符刚结束,后面的音符便接踵而至,寻寻觅觅,谁都不知去了哪里。
张爱玲说她最怕的是小提琴,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回肠九转地赚人眼泪。若是小提琴加上钢琴,则零零落落、历碌不安,很难打成一片。
她也厌恶交响乐的“浩浩荡荡”,形容它像“五四运动一般冲来”,淹没个体的声音。 而且交响乐编排复杂,需要不少的时间把大喇叭小喇叭钢琴小提琴一一安排布置,此起彼伏,像是有计划的阴谋,让她害怕。
这真的是好特别好有趣的类比,生动写出了交响乐蓄势待发、达到高潮的过程。
其实,张爱玲八九岁就被母亲安排学钢琴,一学就是好多年,直至中学住校便停了下来。
她的钢琴启蒙老师是个俄国女人,时常夸奖她,但入学后学校里的钢琴老师经常会打她的手背,越打张爱玲就越偷懒,便渐渐对钢琴失去了兴趣。
张爱玲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喜欢浪漫派的贝多芬和肖邦,巴赫倒是喜欢,因为巴赫的曲子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是得心应手的: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摇摆,从木碗里喝牛奶......
更有意思的是,她说南美洲的曲子像春天的吵嚷,歌剧太幼稚,爵士乐听了昏昏沉沉,中国的大鼓书感觉像在赌气,流行歌曲是为了适应新时代硬凑的。
不愧是张爱玲啊,也就她才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对这些高雅艺术进行刻薄又不失幽默的锐评。
客观地说,张爱玲对音乐的见解独特归独特,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偏见。恰恰是这种偏见,印证了她真实纯粹、不做作的一面。
究其本质,是她对宏大叙事的警惕和疏离,拒绝被音乐裹挟进集体的悲欢。
她偏爱胡琴的“苍凉”,因其“远兜远转,依旧回到人间”,说明她更愿沉溺于市井生活的细碎声响。
2.小说中的音乐描写,暗藏了人物命运的密码
张爱玲自称不爱音乐,却在小说中构建了一套独特的音乐叙事体系,将音乐的节奏或意象化为作品的点睛之笔,充满了艺术性和象征意义。
比如《倾城之恋》中,“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小说以胡琴声开场,又以胡琴声结束,形成首尾呼应,使得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情在“咿咿哑哑”的弦音中兜转,终是归于世俗的安稳,恰似一曲终了。
在《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入住姑妈家的第一晚,便迷失在华丽的衣橱中,张爱玲对一众华服与各种音乐做了精彩的关联,视觉、听觉、触觉互通互感。
她描写道:“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怎一个“妙”字了得,让人过目不忘。
在《封锁》中,吴翠远的家人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剧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张爱玲讽刺他们的虚伪和自欺欺人,他们是一尘不染的好人,却不是“真”人。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她描写街上卖笛人的笛声,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象征着佟振保婚姻生活的乏味和压抑。
在《金锁记》中,被母亲逼得退学的长安,在夜里偷偷吹起了口琴,long 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衬托出长安无尽的哀伤和无奈,为她后续不幸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不难看出,虽然张爱玲自称不喜音乐,但她却有着很高的音乐造诣,对各种音乐的精髓信手拈来,对如何巧妙运用音乐烘托故事氛围和暗喻人物命运,更是独具匠心。
所以,她的文字是她琴棋书画各种才华的结晶。
写在最后:
张爱玲说音乐是悲凉的,她不喜欢音乐,却偏偏用一支笔谱写了人间最苍凉的乐章,将俗世悲欢、人性幽微与时代荒诞一一囊括其中。
她的音乐见解和音乐偏好,恰是她人生观的最佳注脚。
相比于虚妄的、难以把握的宏大叙事,她只爱这触手可及的俗世烟火,和人生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