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山间所绘,多是山水树木晨时霞光晚间云气,最多添猿鹤于其中,并没画过人物。而画屏上笔法简略,景物都是水墨一线勾出,只人物稍稍着色,也但取其神,面目俱都模糊,衣服褶皱倒是绘得极细,又都衣带飘飘,有若离人间之感。这一组画虽与他平日所画大不相同,但其气韵却隐隐勾动他心神,画里似乎含着什么深意,与他六字教功法有暗通妙趣,这深意这妙趣却有扑朔迷离,让他思而不得其解,想罢手时却有心痒难耐。直端详了一个多时辰,他方于书案前摊开宣纸,小厮看着有些呆,手脚却勤快,想是伺候王方经惯了的,这一时早磨好了墨,王方旋提笔润磨,先于一张纸上试了试墨色笔毫,这上好鼠管心笔与他在山中用鸟羽扎成的笔着实不同,入墨饱,出笔柔,他练了好一会才习惯,又沉思一会,方摊开张好纸,提笔勾画。
思想得慢,入笔却快,自下午至掌灯时分,不过两个多时辰,他也绘好三幅,第四幅画至半途。顺序却与画屏上颇有不同,先画了持拂尘道姑,后画仙人刺龙,再画书生向老妇人问询,第四幅还只画了鹅笼,两只大白鹅扁长嘴伸出笼外,半张半合。他画期间,黄氏曾进来轻声唤他用膳,见他似若未听,也不再扰他悄悄掩门出去。
画好白鹅好,王方旋提笔伫思,正想吐气男女如何布局着手时,突然心弦一动,鼻中一股香气袭来,心思再不能集中,转头一看,笑道:“娥姐姐,你什么时候来了?”
黄娥仍是挽着个家常一窝丝杭州攒,着水纬罗对襟衫、白杭绢挑线裙,外罩沉香色比甲,离他尺许,只是探头看画,听他话音后许久,方赞道:“好个方哥儿!你何时问谁学了这一手丹青,便京里画侍诏都比不得呢!”
王方旋看时已入夜,黄娥这一打扰他也再无作画心思,遂将笔放入笔搁,道:“今日就画到这里,明日且来罢!”又看小厮还在旁边一处椅子上打着瞌睡,叫醒了他让他自出去用饭,看黄娥还探头在看画,方笑道:“我真画的好么?与屏上画比,又那个好些?”
黄娥听了他这话,抬头走到画屏前细细端详了,见屏上画也无题款,不知是那个无名画师手笔,画面内容与王方旋所绘大致相同,但细节处却又颇不相似。她想了好一会,方道:“画屏上画似更空灵些,你得手笔呢却有孤峭意……方儿,你好好说,这一手丹青到底是谁教你的?”
王方旋坐于书案前椅子上,看黄娥容貌艳丽只如旧时,却也奇怪,作这几幅画后,他之前见黄娥时那种心砰砰直跳的感觉此时并没有了,只是觉得眼前黄娥如此之近却又有些儿远,他的心绪平常淡漠只隐含一丝惆怅,眉目似蹙未蹙,话音口吻也只是淡淡含一丝疲倦,道:“我鹤师父玄和子教的啊。他才画的好,翅膀沾了泉水,挥舞起来勾勒树木云气悬崖松萝,瞬息间山气淋漓,全铺在地上。”
黄娥听了大惊。她在成都听王方旋说剑法是黑鹤师父玄和子和白猿师父秋湖子教授,心里已经震惊不能自已,但前人毕竟有白猿授越女剑之说,舞剑之法取物成象,倒也可接受,这时又听王方旋说黑鹤竟还能作画教画,这可是未见未听过的奇闻,怎不让她心里震动不已,显之于颜色,瞪大眼睛问道:“你鹤师父作画……它用翅膀沾了泉水画山气淋漓,这……”
王方旋看黄娥一脸疑问,撇撇嘴道:“娥姐姐你不信么?我鹤师父本事大着呢!听无奰子大师父说,鹤师父玄和子比他年龄还大些呢,还说鹤师父元末时跟着一位大画家,叫什么云林散人,看的多了,自然画意入心,又修道近二百年,心思灵巧比凡俗人强多了,以翅为笔,有什么不可画不可教我的?”
“云林散人……云林子……倪瓒倪云林?”黄娥半张了嘴,睁着眼,显是惊讶得无可复加。王方旋看她这般模样,略皱了眉头,道:“许是这名字吧。怎么,他很有名么?”
黄娥仔细上下看了看王方旋,见他并不像说笑,不由叹息一声道:“你可真是痴人有痴福啊!”她不停摇头,给王方旋讲了些倪瓒行迹。倪瓒元末吴中常州府人,字泰宇,后字元镇,又号云林居士、云林散人、云林子、懒瓒等,他一生前半生富贵,晚年潦倒,性子极迂执孤绝,清高迥出尘俗,又极好洁净,身上衣服发髻上头巾日喜数次,并屋子前后树木也数日便要清洗一番。他以书画闻名当世,却孤傲不为尘俗所染,元末盘踞吴中的吴王张士诚之弟张士信,差人拿了画绢请他作画,并送很多金钱,他大怒道:“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撕绢退钱。后他泛舟太湖碰到张士信,被痛打一顿,他其时却噤口不出一声,后有人问他,他道:“一出生便俗。”他又曾作一诗自述其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明兴后,太祖洪武皇帝曾召他进京为官,他坚辞不赴,有诗句云“只傍清水不染尘”,志向孤绝好洁若此。
倪瓒的画,他曾自言云“吾作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逸气耳。”逸气何在?见于水无波兴、林无花发,无人影交杂,唯寂寥荒寒无际无涯;无烟火色相气,只迥地荒天,无春花之盛夏荷之趣,只有秋晚萧疏高旷,冬晨幽冷深寂。正合他的心性志向怀抱。
黄娥略略讲了些倪瓒生平事迹,微微点头道:“我朝近年来,吴中颇出了些知名画家,如沈周沈石田、文徵明文衡山、唐寅唐伯虎等,便是他们,也对云林子这位同乡前辈画中之境,瞠目其后。现今南北两京,并江南一些富贵人家,无不以家藏云林书画为荣,他的寸幅画卷书素,都值上千两银子,中等人家一门几十年积蓄怕还不够呢。”又想起往事,悠然道:“我随父在北京时,也见过些他的书画,其笔意造境,果然如空谷幽兰、皎皎明月,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疏疏淡淡干干净净,石中沉睡白玉、青山深锁碧云,净瓶水亦幽谧、人往何处去寻?太……太洁、太净、太孤、太绝、太高、太旷、太远、太幽……”
王方旋听了,也不由对这位前辈大画家为人为画悠然神往,又抿嘴哼一声道:“谁若要打我啊,我便杀他个干净。留一个才叫俗呢!”黄娥听了怔怔。她看王方旋描摹几副画作,与屏风上原画颇有不像,原画上八幅人物,中间笔力曲折处多有模糊不清的诡谲意,斩龙仙人似笑非笑、采药女子眼波媚生,鹅笼旁男女神情更是令她眼红心跳,似乎刚房事后,女子眼神慵懒,又似乎带着渴望期盼,要云雨二度,男子眼神更是奇怪,眼珠碧绿,似乎是在讥诮的笑着什么,又似乎一个闪着绿光的深洞,里面有人呼唤着“来吧,来吧,来这极乐之境吧……”她只看了一会儿,就有眩晕之感。
这些在王方旋笔下全是不见。其实,倪瓒平生不画人物,然而他的笔意却分明传到了王方旋所画这几幅人物故事画中,画中道姑仙人书生老妇,甚或两只大白鹅,都眉目清楚疏淡,眼神容貌乃至身形,都有一股要远离而去的弃世感,又都孤傲冷绝,不带一点俗人烟火气。他笔法还嫩,但于倪瓒画意着实学了八九分,剩下的一二分却是倪瓒也没有的杀意恨意。黄娥又比较了一番画屏原作与王方旋临摹三幅半,叹息一声道:“方儿,你鹤师父可谓倪云林及门亲授,你也是他的再传弟子了!这般机缘,世人多少痴于画的要羡慕死呢……”说着,她突又蹙眉,想到倪瓒晚年困苦,竟至死的无声无息,心里暗道:“太孤为世憎,太洁惹人厌,方儿为人可莫要学了云林子,若不然……若不然以浴者沐者身之察察,又如何能为物之汶汶所容?就有些杀意恨意,以世间苍茫之大,又能抵得什么用呢?”
又想这心思太悲,于王方旋不免落入言谶,这话就不与他说了。转身笑道:“方儿,你临摹画屏上画,可知画上人物故事么?”王方旋不知,他好奇心重,就央黄娥将画上人物故事说于他听。黄娥正要说时,黄氏进来,催王方旋用膳。王方旋只要听故事有些不愿,但禁不住黄氏催,就去另一间屋子先用膳去了。出门时又嘱咐黄氏书案并案上画幅先别动,他明日晚些时候再来续画,又说娥姐姐先别走,等他吃了后再来这屋里听故事。黄娥本来就找他有话说,这时当然不会走的,就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