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如今正处于一种矛盾的处境。一方面,它如通货膨胀般蔓延四溢:到处都可以感受到人们对美的狂热崇拜。另一方面,美失去了一切超越性,屈服于消费的内在性:它塑造了资本的美学的一面。美以及崇高或震动所带来的对消极性的体验,完全被纯粹的快乐即点赞所取代。美最终被色情化。本书既为我们展示了那些以真理、灾难或诱惑表现出来的美的形式,也阐明了那些建立美的伦理或政治的美的维度。阅读韩炳哲的书,意味着不断地被鞭策唤醒。……他的社会批判虽然不谙体恤之情,然而韩炳哲仍然热情地拥抱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周刊》
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中有一句名言,这句话也被写在他的墓碑上:“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康德不识灾难。即使是强劲的自然现象也不代表它属于灾难性的事件。面对自然的力量,主体诉诸自己理性的内在性,因为内在性会让外在的一切显得渺小。
黑格尔认为,艺术的任务是:“将可见外表上每一点所显现的形象都变成眼睛”,“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看出居于内在无限性中的自由灵魂”。
精神本身就是照亮一切的千眼巨人阿格斯。黑格尔的天空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就像康德那夜晚的星空,不受灾星和外在的搅扰。黑格尔的“精神”和康德的“理性”都是对灾难、对外在、对完全他者的咒语。
“我并没有说灾难是绝对的。相反,它使绝对者失去方向、来来去去,就像游牧般无规可循,无论如何它都具有外在性那种不易察觉却难掩急促的突发性。”
灾难意味着“从星星的照管中解脱出来”。
孩子被空洞的天空的无限性迷住了。被从内在中拉扯出来的孩子,被打破界限并掏空,进入一个特应性的外面。事实证明,灾难是一种幸福。
灾难美学与快乐美学是完全对立的。
在快乐美学中,主体是在自我享受的。灾难美学是事件美学。
具有灾难性的可能是不起眼的一个事件,雨滴溅起一层白色尘埃,黎明时分一场无声落雪,酷暑中岩石上飘来一股清芬,一个将自我掏空,让自我失去内在、失去主体性,却因此而让自我感到快乐的空洞事件。这些事件是美的,因为它们剥夺了自我拥有的一切。
灾难意味着紧紧抓住自我的自淫主体的死亡。
美是一种使星星混乱无序的灾难。美是让飞蛾朝其飞去并使之焚身其中的火炬(Flambeau)。
美(beau)被镶嵌进火炬和坟墓两个词中。灾难、致命之物的消极性是美的瞬间。
美无非是“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可怕之物的消极性形成了基质(Matrix),它是美的深层。美是尚能承受的不可承受之物抑或变得可以承受的不可承受之物。它像伞一样遮蔽我们免受可怕之物的影响。但同时,可怕之物也会穿透美这把保护伞。这就是美的矛盾之所在。美不是图像,而是一把伞。
美赋予无形之物、无差异之物以形:“以美学为基础正在成形中的精神(der ästhetisch formende Geist)只允许它做与自己相似的、自己所理解的抑或能让自己与之齐肩的事。这是形式化的一种过程。”
美通过设定形式,即差异,使自己远离无形、可怕之物,远离同一性整体:“作为同一性以及差异性的美的形象,是随着从对自然的压倒一切的整体性和不可分性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而产生的。”
美就居于灾难与萎靡之间、可怕之物与游魂之间、他者闯入与僵化成同一之间。
自然美证明了事物的非同一性:“自然美是处在普遍同一性束缚下的事物中显露出的非同一性的痕迹。只要这种束缚存在,就没有什么非同一性事物是积极的。因此,自然美注定是分散和不确定的,超出了一切人的内在。”
破碎是美的内核。
平滑的事物往往被描述成健康。矛盾的是,健康却散发出某种病态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没有死亡的否定性,生命会僵化,变得毫无生机,会变得如游魂般平滑。否定性是激发生命活力的力量。它也构成了美的本质。虚弱、脆弱、破碎中都有美。有了否定性,美才有诱惑力。
如今,将健康、平滑之物绝对化的审美力(Kalokratie)恰恰消除了美。单纯、健康的生命,逐渐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求生,它在向死亡转变,变成了游魂。所以,今天的我们过于僵死,而无法生活;过于活跃,而无法死去。
书籍信息:
[德]韩炳哲.美的救赎[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