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应该是夏天吧，窗外杨树上的知了还唱着歌呢。
小海这时候正趴在床上玩小橘子，听到钥匙声后，他飞快地把橘子整个塞进嘴里，盖上被子闭好眼睛， 整个动作熟练到一气呵成。所以当妈妈进到屋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海在床上乖乖地睡觉呢，呼吸匀净，脸红扑扑的。
“起来，小海，陆叔叔看你来了。”
小海听到这句话，差点从被窝里笑出声来，陆叔叔肯定又来给他讲故事了。
“小海，叔叔进来啦。”他看着还使劲闭着眼睛的小孩儿，故意把手背在后面。
小海终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伸出手说：“拿来吧。”
“拿什么？”
“书啊？今天没有书？”
“今天真的没有书，你看叔叔给你带什么来了。”老陆把攥了半路的小铁盒拿到了小海的眼前。
小海来不及因为没有书而懊丧，连忙打开了小铁盒。
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忍不住“哇”地一下惊叹出声：那是一架红色的乐迪飞机，《超级飞侠》里面飞得最快的那只，世界上每个角落它都去过！
“老陆，这个可真带劲！”小海笑眯眯地对他说。小海只有最高兴和最生气的时候才叫他老陆，在他们认识的一年里，这样的称呼屈指可数。
“老陆啊，这个进步打得不错，我代表叶女士给你加十分。”叶女士就是他妈妈，他一直觉得老陆想当他后爸。
听到小海的话，老陆的眼睛闪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只是从小海手里拿回飞机，问他说，“小海现在最想去哪儿呢？”
“我要去南极，火星，还有月亮上。”他一本正经地数着手指头说，“我们现在去？”
“好啊，乐迪，准备出发！”
“飞行时间——”小海的胳膊做出向前冲的样子，已经准备好升空了。
“你看，我们下面那片白色的地方就是南极啦，南极有地球上70%的水……”
“火星上怎么一片红通通的，你看那边的是外星人吗？……”
“啊呀，月亮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花呀，黄色的一大片，那边好像还有颗树……”
“你胡说！火星上没有外星人，月亮上也没有树！”
老陆只好举手投降，再胡乱编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盲眼的孩子，他住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从小就没有见过阳光。有一天，乐迪接到了新的任务，它要给盲眼孩子送去幸运包裹，那能治好他的眼睛！可是飞到一半的时候，乐迪的机翼受损了，所以它决定下一次再送来——”
“小海，吃饭啦！”妈妈的声音突然把这个故事打断了。
“今天就讲到这儿，我们先飞回家吧！”小海每次听到喜欢的故事，就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今天也是这样，虽然故事并没有讲完，但是小海很爱听。
他把铁盒放在了小海的枕头旁边。
晚上睡觉之前，小海还眼巴巴地看着那架红色飞机，飞了一下午，好像真的有些旧了，他一边用手摸着飞机左翅膀上的划痕，一边在心里想着。
2.
世界上很难找出叶小海这样的人了——从小父母双全，却一直住在福利院里。
他妈妈是福利院的员工，小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他，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后来和他爸爸离婚，就干脆把家搬到福利院来了。小海和他妈妈住一个屋子，虽然很小，但是好在有独立的卫生间，也有一个阳台改成的小厨房，妈妈偶尔会在那儿给他煎鸡蛋吃。
因为从小住这儿，他和那群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早就混熟了。
马龙和王金朋闯进屋子里来的时候，一人手里捏着一只刚抓到的大蚂蚱，绿色三角脑袋，黄眼睛，腿还在来回蹬着。
“给你拿一会儿？” 王金鹏把手里的蚂蚱献宝一样地捏在他眼睛前面，炫耀地说。
“这有什么。”小海转身拿出铁盒子在他们眼前晃悠，“你们的蚂蚱只能在草里跳，我盒子里的东西能飞上天！”
“什么？”
“不给你们看。”
“这玩意能装什么？”
“全世界都能装下。”
“放屁，这就是个破盒子！”
“你才放屁，地球还就是个球呢！”
……
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和谈，结果就是小海扯掉了马龙蚂蚱的翅膀，作为回报，马龙一把抢过铁盒扔到窗台上，飞一样地扇上门跑走了，王金朋也在他屁股后面跟着。
小心被门夹住尾巴，小海把头闷在被子里，赌气地想。
他再把头伸出被子，是因为天上下雨了。雨水噼里啪啦地从纱窗外面砸进来，正好打在红色飞机上，刚才让马龙一丢，飞机已经从盒子里掉出来了。
小海拿起床边放着的长木棍，想把飞机挑过来，没想到一下把它捅到了地上，连轮子都摔出来了。
“妈妈——”这么石破天惊地一声哭喊，让整个福利院的空气都产生了波动。叶妈妈在波动中跑回房间，发现小海整个人都趴在地上，胳膊努力撑着地，却一步都动不了。
叶妈妈跑过去抱他的时候，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像整个夏天的雨水都跑到她眼睛里来了。
那天晚上，小海的晚饭多了一个鸡腿。为了让他妈妈高兴，他故意大口吃肉：“妈，真的吃啥补啥？”
叶妈妈盯着儿子的脸，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嗯”。
“那我以后要多吃鸡腿。”
又是好半天，他妈妈才轻轻说了一声：“行。”
叶妈妈心里难受，倒不是因为添不起鸡腿。她们早就过惯穷日子了，如果能平安地穷到七老八十，对她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幸福。
小海刚像她腿那么高的时候，走路老是摔跤，送到医院里刚确诊，医生就断言他活不过18岁。他爸爸在那一年离婚另娶，一个月只给她们一点钱。这些钱被她拆成八瓣花，吃穿不说，光治小海的病就要花掉一大半，如果老陆没有出现的话，小海的药费早就断了。
“陆叔叔这几天怎么没来？”小海把吃过的鸡骨头整齐地摆在小碗里，等他妈妈来收。
“快了，今天周五，明天他就来了。”
3.
周六下午，穿着白色的T恤衫的老陆从楼梯走上来的时候，叶美芹正在楼梯口等他。
“陆大律师，来得准时啊，又来当好叔叔了？”这语气里面分明有调侃。
“阿，今天不是放假嘛，我给小海做了西湖牛肉羹，他上次说爱吃。”老陆停到了她前面。
“快送进去吧，凉了就白献殷勤了。”叶美芹说着，蹭着老陆的肩膀走了过去。
“小叶，我希望你认真地考虑一下，这样我们都能过得好一点，不是吗？”他对着叶美芹的背影说。
她的脚下没停，快步走开了。楼道里阴暗又潮湿，她像是走在巨鲸的嘴里，长长的到不了头。外面又要下雨了，她到楼下收孩子们衣服的时候，听见那扇窗户里传出了儿子的笑声。
他要是一直能这样笑也挺好，叶美芹心里想。
屋子里，小海正在用自己的勺子喝牛肉羹，他最爱喝这样又暖又滑的东西，吃下去的时候嘴里会留香。
“陆叔叔，讲个故事吧。”他一边喝，一边吸呖着嘴说。
老陆的故事张口就来，好像总是哄孩子一样：“从前有一头牛，这头牛只长着一条腿，他住在东海的流波山上。”
“你骗人，牛哪有一条腿的。”
“真的有，这是叔叔从书里看到的。”
“那你接着讲。”
“这头牛非常厉害，他的身上能放出金光，叫声像打雷一样响，只要它一出现，天上就会下大雨。”
他顿了顿说：“可这头牛也有弱点，它只有一条腿，只能在自己的山上生活，没什么朋友，所以它很孤独。”
小海停住了喝汤的动作，他想到自己了。
“有一次，它看见山脚下有一只蜈蚣爬过去，就很羡慕蜈蚣。”
“因为蜈蚣有很多条腿。”
“对呀，他对蜈蚣说，好羡慕你啊，我只能跳着走，你却能走那么快，能不能教教我你是怎么走的呢？”
“蜈蚣怎么说？”
“蜈蚣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从一生下来就这样走路了。”
“有的人天生跑得快。”就比如王金朋和马龙，小海也羡慕他们。 “为什么不让蜈蚣给牛几条腿呢？反正它有那么多。”小海突然问。
“小海如果是蜈蚣的话，愿意把自己的腿送给牛吗？”老陆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紧盯着他。
小海还没琢磨出答案的时候，他妈妈就嘭地一声推开了门：“陆先生，你该走了。”
小海从来没见过他妈妈这么严肃的样子，在老陆走后，他对着叶美芹说：妈妈，老陆搞砸了吧。
叶美芹没有理他，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关上了。小海从汤碗里拿起小勺子，继续喝他的牛肉羹。
门外，老陆果然没走，叶美芹板着脸把他叫到了楼下的小会议室。
“这种事你怎么能对孩子说！”她的声音尖利地响着。
“你一直不说就对他好吗？”
“我最起码没告诉他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他喜欢的陆叔叔正一心盼着他死呢！”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不管你签不签字，我都希望小海能过得好一点！”
老陆也摔上门出去了，留下叶美芹一个人在小会议室里捂着眼睛流眼泪，整个上午她都没有出来，她的哭声轻轻地从手指缝里漏出来，落到桌子上，又滚到地板上，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四处乱撞，最后还是从纱窗的小孔中钻出去，被分成了长长短短无数条声音的丝线，和树上的蝉鸣织在一起了。
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小海已经睡着了，小海的身体虚，最近越来越爱睡觉了。叶妈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紧紧靠着小海的。忽然，小海在梦里嘟囔了一句：我还有很多，这些借给你吧。
他的声音那么轻，却一直砸到了叶美芹的心里，她愣了一下。
那天晚上，屋子里有人一夜都没有睡着，她不放心老陆，更不放心小海。
4.
那天雨终于停了，老陆说要带小海去放风筝。
小海高兴得不得了，让他妈妈把最新的一套海军衫给他翻出来穿上了。
他们去的地方是福利院旁边的一块儿空地，夏天的风本来不大，但是好在他们这里靠海，风筝也能飞很高。
“快跑，陆叔叔快跑！”小海坐在轮椅上，看着老陆在那块地上来回来去地画圈。
跑了一会儿，老陆累了，身上洇满了汗。他把小海抱进双人小帐篷里，和他一起仰着头看天，远处的天上竟然也有几只风筝。
小海指着天上的风筝来回数数：“1、2、3、4。”“1、2。”“……”
“小海数什么呢？”
“我在数它们有几条腿，要是有蜈蚣风筝就好了，它一定能飞得快。”
“腿多的不一定就快，有一种动物没有腿，可比蜈蚣爬得快多了。”
是什么？小海歪着头看他。
“小海想想。”
“是——啊，是蛇！蛇没有腿！”
“对了！蛇虽然没有腿，但是它依然能爬得很快，所以蜈蚣也羡慕它。”
“那还有比蛇更快的吗？”
“你看那是什么？”老陆指着天上的风筝对小孩说。
“风筝啊。”
“是什么让它飞那么高的呢？”
“线！”
“不是。”
“人！”
“不对。”
“那我猜不出来。”
“是风啊。”老陆看着天上说。
“风比蛇跑得快多了。它‘呼’地一声就从北面的海上吹起来，又能‘呼’地一声吹到南海，你说它跑得快不快？而且它在天上，能看见的东西比蛇可多多了，所以蛇也羡慕风，风可是有着能看见全世界的眼睛。”
小海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福利院里的老师不讲这些。所以他的眼睛也紧紧盯着天上风筝的边缘，想认真地看一看风。
风跑得最快，什么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小海在心里记着。
5.
再几个月后，叶妈妈突然打电话给老陆，让他来一趟福利院。
“你拟的捐赠书我不会签的，你自己去问小海，如果他同意了我就同意。”
小海的病情发展得太快，他躺在床上，连胳膊都不怎么动了，眼眶凹进去，眼睛向前凸出来。
“小海，今天怎么样？”
小海的眼睛眨了一下，嘴里呜呜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可是他明白，这是说还好。渐冻症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他不忍心再问，从床旁的书桌上抽出一本书来给小海讲故事。
讲到开心的时候，小海也会呜呜地笑，可是只有他才能听出来那是在笑，如果别人听到，一定以为是有人在哭呢。
老陆心里也难过，但是看到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后，他就知道小海还是愿意听故事的，老陆就拼命地给小海讲故事。日复一夜，在小海的笑声里，孙悟空又打死了无数遍白骨精，葫芦娃追着蛇精漫山喷火，整个城市的卡车都变成了汽车人，马良的笔还在墙上画着大海，汤姆猫的手指又被老鼠夹夹了，森林里充满了熊大熊二的吼叫声……小海听的最后一本书还是超级飞侠的故事，为了给别人送去幸运包裹，乐迪飞遍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当它送完最后一个包裹后，小海的眼睛闭上了。
冬季的阳光让人产生了错觉，叶美芹进来的时候，老陆突然觉得小海此刻正在空中奔跑，他的身影甚至快过大风。
当晚，小海被转移到了市里的一家医院，叶美芹也跟着去了，和小海一起推进手术室的是老陆的儿子，他待会儿会换上小海的眼角膜。
妈想让你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儿子，叶美芹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泣不成声。
6个月后，老陆的儿子眼睛拆线，叶美芹也来了。最后一层纱布撤掉后，他第一次能看到了，手术很成功。
那天之后，他有了一个新名字：陆海。
学校放暑假了，爸爸带着陆海乘了两个小时的车，去城南的一个福利院。他们要去看叶妈妈，爸爸跟他说，叶妈妈的孩子如果活着的话，差不多跟他一般大了。
爸爸去和叶妈妈说话了，陆海一个人待在小房间里。他突然看见，床头的墙上画着很多颜色绚丽的风筝，每一只都有长长的腿，可是他们几乎都画在同一个高度上，因为挤得太紧，颜色都夹杂在一起了，陆海却觉得那些乱糟糟的风筝很顺眼。
那个画的人一定是个子不够高，陆海想。他从书桌的笔筒上抽出了一根蜡笔，在那些小风筝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蓝色风筝，然后又在旁边画上云彩，画上鸟，又画上了一架他刚在桌子上发现的红色飞机。
叶妈妈进来的时候，看着满墙的蜡笔印竟然一点都没有生气，还走过来抱着他叫他小海，那是叶妈妈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陆海发现，红色飞机是有魔力的。
因为那天晚上，陆爸爸不仅重新修好了飞机的轮子，还在床边给他讲了很多超级飞侠的故事，他最喜欢的故事就是这一篇：终于有一天，乐迪决定不顾艰险，再次前往黑暗森林帮助那个受困的孩子，终于，孩子收到了包裹，重新见到了光明。虽然在飞行中又擦伤了翅膀，不能再起飞，但是乐迪一点都没有伤心，反而决定留在那片森林里了，他的机舱变成了黑暗里最亮的灯。
小海听故事的时候眼睛笑眯眯的，像是有明亮的光正从里面透出来，老陆看着他的眼睛晃了神：
他始终觉得，那里闪现的世界如此清澈而让人熟悉，好像它早已见过未来与此刻。
它一定远踏过重霄，见过大山大河深处太阳的升起，见过春天里每一种花开的形状，它早就认识陆爸爸，也认识叶妈妈，它从黑暗无尽的长河中奔跑过，从飞满乐迪飞机的梦中见过南极，见过一只脚的牛、火星和月亮上的桂花，它从未惧怕，而是勇敢地迎接又一轮的新生。
老陆知道，那一定是风的眼睛。
（文章为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