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没有四季,整整十二个月的夏天。
人们常说城南是孤独者的温柔乡,是失意人的桃花源。的确,我当初搬到城南,也正值最落魄的时候,投出去的文章被源源不断地寄回,交往五年多的女朋友甩开我的手,便再也没有回头。一时间失去了事业和爱情,仿佛所有励志小说主人公卧薪尝胆的桥段,等待着跌宕起伏的命运将我甩向成功的彼岸。然而现实终究不是小说,最后命运的波澜只是将我甩向了庸俗的生活圈,而我再也没能走出来。唯一改变的是我那颗曾经蠢蠢欲动的心,到后来变得像死水一般宁静。
刚搬到城南的时候,我在常青街租了间四十平米的小居室,白天拉开窗帘,阳光便不由分说地涌进来。楼下是一个面馆,白天常能听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正午的时候会有一阵阵卤香味窜上来。对面是几个新鲜果蔬的贩卖摊,红彤彤的番茄,绿盈盈的油麦菜,这一切都让我联想起“生活”二字。常青街是一条很“生活”的街,老旧的建筑物上爬满了藤蔓,远远望去,绿意腾腾的一片,演绎着四季常青的故事。这段失意的时光让我倍感惬意,白天窝在床上写写文章,傍晚去楼下扒拉几口阳春面,偶尔逗逗邻居家的狗,喂喂街上的流浪的小猫。
街角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没有名字。店门口挂着两把吉他,老板娘闲来无事会取下来拨弄几下。店里杂七杂八地堆着很多书,都是二手货,不对外出售。老板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美丽女人,孤身一人,每天打扫打扫店铺,拨弄几下吉他,泡一壶茶就能在藤椅上赖一个下午,生生活成了七八十岁的样子。她的脾气怪很,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来看书的客人端茶倒水,抱着吉他坐到客人跟前弹几首小曲,有时还一把摸过客人的手,硬要给人家算算运势。心情不好的时候,吉他往地上一撂,吵着闹着要关门歇业。老板娘还嗜酒如命、烟不离手,不善与人来往,总自己一个人对月独酌,浪漫得很。街上的人告诉我,老板娘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背包客,后来那个背包客在旅途中遇难,悲痛欲绝的老板娘背着吉他踏上了背包客曾走过的路,边旅行边怀念,一直到最后来到城南,并定居在这里。尽管真伪还有待考证,但我早已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
我只去过店里一次。那日午后阳光慵懒,我的心绪也懒懒的。独自一人沿着常青街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无名的招牌下,于是怀着好奇的心情推开门去。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股潮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老旧的书页散发出的奇特霉味,在潮润润的空气里荡漾开来。老板娘瞥我一眼,“看书的时候轻点翻,弄坏了一个角你都赔不起的。”说完往藤椅上一躺,迎着午后的阳光打起盹来。店里出奇得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尘埃粒子,老旧的时钟咯吱咯吱地响,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了一般。手里的书终是看不下去了,哗啦哗啦地翻。我起身离开时,老板娘还躺在门口的藤椅上熟睡,半歪着脑袋,惬意的样子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出了店门向前快走几步,那家无名的小店便被我甩在了身后,仿佛隔着悠悠岁月,仿佛隔着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
不久之后我便搬离了城南,一头扎进我曾经向往而又畏惧的快节奏生活。后来我成功地被应聘到一家小杂志社当编辑,过起了平静如水的日子。只是在繁忙工作的缝隙间,我偶尔会怀念起卤香阳春面的味道;闭上眼睛,眼前会浮现出绿盈盈的莴苣和油麦菜。还有...还有那家小店,老板娘的纤纤十指扫过吉他琴弦的一瞬间,阳光恰到好处地打湿了她的发梢、睫毛,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细纱,在我的记忆里颇具朦胧的美感。
去年的夏天,灼热的日光烤焦了叶片,烦闷感就像烟雾弹一样在人群之间爆发出来。我把自己憋在卧室里赶稿,文字在在我的笔下不听使唤。我便驱车去了城南,躲过繁华的街道,穿过齐刷刷的麦田。绿意腾腾的城南像一幅油画在我面前荡漾开来,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招牌,熟悉的卤香味与果香缠绵。我像是在寻找目标一样沿着常青街走,目标的尽头就是那家小店,那无字的招牌、那散发着霉味的书页。可是随即我便沮丧地发现,小店早已关门歇业,紧锁的门栓上爬满了斑斑锈迹。街上的人又告诉我,老板娘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凡俗的生活,与一个离过婚的小商贩结婚了,成了一个每天柴米油盐的妻子和母亲。这不该是故事的结局,我的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和那家消失的小店一起,消逝在的冗长的岁月里。
人不在了,书不在了,吉他也不在了。只有倔强的藤蔓还在攀爬着裸露的墙壁,与匆匆逝去的岁月做着无声的抵抗,试图生长成为“万古常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