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走进棚子,搀扶着我坐起来了。我勉强是可以走动的。小女孩也过来帮着。但是我没敢让她承受太多重量,以免她撑不住,两个人就跌倒,翻下棚屋了。
老婆子姓王,我就叫王妈,表示对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的感激。她也没有意见。小姑娘叫小英,却不是王妈的孙女或外孙女,仅仅是她在来这里的路上捡到的。那时候一个小女孩约莫三四岁,在路上哭闹,而四周没有人迹。王妈呆的逃难队伍浩浩荡荡茫无目的向北走着,谁也不理会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小女孩的哭喊。王妈不忍,就带着小女孩走了。
小英不傻。她只是不怎么爱说话。也可能只是不爱和我说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己也说不出话,自然我们之间也没有话好说。
我能说话,是在一天清晨醒来,试着清清喉咙,发现能够顺利发出啊,哦,额的音。这让我很惊喜。我大喊着叫人。后来老婆子来了,见到我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她已经习惯以同样的表情面对所有的情况。我只能转向对跟过来的小英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英搀扶我的时候,我故意用胳膊肘蹭她的胸脯。微微凸起的部位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感觉,刹那间有点失落。小女孩什么反应也没有。
三人走下棚子。久违了地面,我感觉自己脚像是软绵绵的布落到厚实的地面,一阵大风就能把人吹飘走。
棚子下方的景象和我想的差不多,一块空的黄土平地。我们在平地上绕着棚子走了几圈,然后我要求停下来看看。许久未说话,我的舌头有些僵硬,不愿多说几个字。
换了角度看峡谷两头的景色,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人们看到我下来了,都聚集在石板平地上朝这边看过来。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自认为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不好意思引起这么大的轰动。他们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我只能明知故问对王妈说,他们在看我吧?老婆子淡淡回道,是的。这样的回答令我无意再接着问下去。
人群在那里看着我,却不走过来。我们之间是有路的,只要沿着田间的田埂就行。可是他们似乎都不愿意迈出来。这就显得诚意不足。
到时候小英好像看到了人群里的某个人,甩下我就通过田埂跑到对面去了。我觉得累了,就让回棚子了。
晚上独自躺着的时候,就是我最好的思考时间。在这个时候,我可以想远的问题,比如天上的银河和星星,究竟距离自己有多遥远。通过自己仅有的近大远小的常识完全不能估计出它们有多大。除了空间,我也能对着星空思考时间的问题,我们的人究竟存在了多少年?我总是琢磨一些轻易就能难倒自己的问题,然后就丢下问题去寻找新的问题。答案还没有,相信后人会解决这些问题的。
想一些近的问题,比如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在试图拼凑记忆。它们本来是完整的,然后被我摔坏了,而我也是被摔坏了。反过来问,我是不是真的从峡谷上跌下来的呢?没有人给过确切的答案,跌落可能只是一个欺骗自己的说法,所以我也心存怀疑。
我想到自己曾经见过一条小河流,边上长满柳树。为什么那树叫作柳树?柳树这个名词为什么会从我脑子里蹦出来?它本就存在,只是我好久没有使用,对它倒也陌生了。
我是怎么一步步来到这里的。这样的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都不应该是问题,可是也能成为我苦苦思索而不得解的疑问。
如果说我脑子里的绿树流水的地,和我现在呆的峡谷近在咫尺,我是丝毫不在意怎么到这里的,即便是睡觉被抬过来也能解释得了。可是我问了王妈,她告诉我,当初她的逃难队伍遇到另外一队人马后,一路走走停停,只知道一直向北,后来就进了这片黄土地。在黄土地上走了个把月,饿死的,被杀死的人少了一大半,才最后来到这里。这个事实让我先是一惊,然后陷入更深的沉思中。
一个人的夜晚,不受任何人的干扰。除了王妈和小英,白天也没有人来干扰。只是烦那些汉子在泉水边上吆喝。既然觉得泉水声音可能影响交流,为什么不走远点再和气地交谈呢?
泉水流啊流,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日夜不停地冲击水潭,响声不绝。可是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断了,里面的人被渴死,或者不得不再次逃离。上一次他们逃难,我没有参与,如果再有一次,我也能参与体验一次。我也奇怪底下的水潭为什么总也接不满。
睡意渐浓,我眼前又浮现了一队人马,在黄土上,人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每匹马上都插着一杆旗,上面有字,依稀看到的是闽,又像是闵。马背上的人都是全身披盔戴甲,透露着一股杀气。一行人慢慢向太阳落下的地方过去。那里好像也是我要去的地方。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今天王妈没有早早来伺候我洗漱。我只能自己慢悠悠翻身坐起来,然后怔怔望着北边人群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南边一如既往地光秃秃。
不一会儿,王妈带着上来。我刚刚想打招呼,后面又冒出三个没见过的面孔。三人身材高大魁梧,披着简单的搭子,腰间缠着皮带,深色青裤,脚穿军靴。这样的穿着搭配显得不伦不类。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军伍出来的人。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满脸络腮胡,腰间还配有一把刀,刀鞘上纹着不认识的走兽,应该是三个人中间的头。
不等王妈开口,为首的大汉就向我抱拳施礼,和我客套一番。我随平时不拘小节,可是看到人家客客气气,也就不得不在床上作揖。
三人站在大棚里,我仿佛感觉到大棚快要倾塌。好在他们没有来回走动,只是站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