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的发带伴着青丝在空中摇曳,衣袍上的精致忍冬暗纹在阳光照射下若隐若现。天祁君面色晦暗不明地盯着俞纵看了片刻,竟语重心长道:“俞二公子尚且年轻,需得看紧些。”
姜翊闻言猛地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今日可能还没睡醒。
清冷低沉的嗓音随风飘散在鹤澜堂前,风瑶亦是柳眉一拧,觉着眼前这个公孙念似乎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她快步跟了上去,也没去管此刻看美男子看得灵魂出窍的凤熹丫头和老冤家姜翊,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你跟着我作甚?”
风瑶索性几步来到了他身侧,“你这是要去哪儿?”
公孙念惜字如金道:“上课。”
“上课?”她有些诧异,“这个点,你去上课?”
“有何不妥吗?”
“倒也……不是不行……”她讷讷道,“你这才刚历练回来,不累吗?不回去先睡上几日不像你的作风!”
“能累到哪里去。”白衣仙君语气一如既往得轻飘,还随口问了一句,“此时上的是哪一门?”
好家伙!连这个点上的是什么课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要去上课!他这是在北海日子过糊涂了还是怎么了……这甩着袖子两袖清风的模样若是立在学舍门口叫当课的夫子见着了,那老头儿还不得吹胡子瞪眼,指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又给气晕过去了!
“左右这一课你已经翘了半堂,不如便不要去了。”风瑶好意劝道,“一会儿那二殿下又要寻天帝告你的状了。”
公孙念幽幽唔了一声,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
“让他告便是。”
“对了,大殿下呢?他同你一起出去的,怎没一起回来?”
白色锦靴瞬间顿了住,他猛然回头,“子炎……不在?”
风瑶愣了一瞬,“沐凌,你怎么了……你有些奇怪……”
默了半晌,最后公孙念索性调转了方向。
“你这又是去哪儿啊?”风瑶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睡觉。”
“你不是说要去上课的嘛!”
“又不想去了。”
很好,又被公孙念消遣了一回!
风瑶默默望了一回天,心里骂了一句娘。
不远处,姜翊的出现十分不凑巧。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儿正悠哉悠哉地一路朝着这处来。在天祁君那里吃了瘪,伏羲风氏的大小姐心情和脾气自然都不怎么好,见了冤家对头后,嘴里也就连一句好话都不剩了。
“别告诉我你也是去上课的!”
“我?”姜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都什么时候了,去上课?我这么想不开?”
“那你还回来作甚!不去后山看《药经》、采叶子?”
“外头的夫子带着院官来抓逃课的了,我自然得躲一躲。”
风瑶睨了他一眼,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院官又管不到鹤澜堂的人,你居然没有倚着鹤澜堂的院门看一会儿笑话?”
“我又不是公孙念,闲着没事看什么热闹啊!”他甩了甩手,突然想起了一桩事,八卦道,“你听说没,星罗天观又出事了。”
红衣女子身形一僵,默了一瞬后才开口,“这次又是谁?”
“据说是东皇秦氏后人,进去一年了还没出来,凶多吉少,恐已是死在了里头。”姜翊也是一阵唏嘘,“星罗天观都快从世家子弟的考场变成坟场了,也不知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
风瑶喃喃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再厉害的人行在独木桥上久了,也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
说话间,她的思绪不禁飘向了那个并不遥远的过去。她嫡亲的哥哥风临,伏羲风氏嫡系唯一的公子,也是同辈里修为最高深的一位,还不是入了星罗天观后便杳无音信了。风氏祖坟里只立了个衣冠冢以为祭奠。时至今日,父亲依旧存着一丝侥幸等着孩子回来,而母亲却已是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多年。有的时候,风瑶觉得“天意”这个东西叫人不能不信。风氏这一辈阴阳皆衰,族中早有长辈预言这一代恐会出个女家主。家主之位向来是个香饽饽,遭人觊觎,为了地位和权势而相互设计陷害者不计其数。可在旁人眼中虽是争先恐后要掠夺之物,却未必是风瑶这一介女流之辈想要的。然而即便是这些不想要的东西,在哥哥不幸罹难后,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之奋斗一生。这便是身为十大家族嫡系后人的悲哀。这漫漫神生中,许多事情皆身不由己。
“再这么下去,十大家族就要后继无人了。”姜翊沉沉一叹,“九黎安氏的嫡系不就死绝了嘛!三位公子,没一个回来的。搞得现在只能从旁支过继继承人。依我看眼下最操心的要数轩辕公孙氏的老鳏夫了,毕竟他就公孙念这么一个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
风瑶道:“若是连公孙念都过不去这一道坎,那我们也可以拾掇拾掇,提前给自己准备身后事了。”
“呸呸呸!”姜翊啐出了一嘴的草叶渣渣,“风禾允,你晦不晦气!”
“你若是能过了星罗天观这一劫,再炼出长生不老丹药来,倒是可以免去这桩晦气事。不过想来你姜启华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毕竟连太上老君都没能炼出那种丹药来。所以闭上你的碎嘴,踏实干些正经事!”
姜翊不屑道:“你们伏羲风氏以琴音为利器扰人心智,我们神农姜氏也能以各种草药驱敌自保。各族有各族的修行之道,你这丫头别瞧不起我们神农姜氏,出了星罗天观还能喘气才算是真本事!谁都逃不掉,就算是天帝的孩儿们也一样得进去!”
这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关都关不上,他又道:“你瞧,公孙念不就领着大殿下去历练了嘛!这大冬天的去北海,也不怕冻出个身体残疾来!大殿下这么金贵的一个嫡仙,病秧子一个,拳脚功夫也就那样,若是当真出个好歹来……”
“再金贵,不也还是要入星罗天观!与其在那里头出个好歹,还不如做好万全的准备,把可能遇到的情况都提前演练一遍。星罗天观里到底有什么,没人知道。说不定里头还真就有像北海一样的极地法阵,能把人冻得四肢不协调呢!”
姜翊三句不离老本行,“也不知道星罗天观里头有没有什么稀奇的草药……”
“拉倒吧,姜启华!”风瑶白了他一眼,“就你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糊弄糊弄刚才那个叫孔什么的小孩儿还凑合。改日入了星罗天观,你就自求多福吧!”
“你这丫头又瞧不起人,什么叫三脚猫功夫!有种我们打一场!”
风瑶脸上顿时写满了瞧不起,“古人有云,好男不跟女斗,你听说过没?”
“你也不瞧瞧你自己,哪里像个姑娘!大大咧咧,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凶起来连男人都要畏惧三分。”
暴脾气一上来,风瑶便要抄家伙。
姜翊见状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有本事你别用琴,我们爷们点儿拿剑说话!”
风瑶皮笑肉不笑道:“你有种,你有本事,你怎么不去寻公孙念比剑?”
“寻公孙念?我可不是俞横那小子,我脑袋不瘸!”
“也是,就你那点儿出息,在鹤澜堂里可能也就打得过二殿下罢了!你若寻沐凌打,大约能被揍到哭着求绕!”
“我才进鹤澜堂几年?开口就三句不离瞧不起我!”
说话间,一朵小云蓦然从学子厢房所在的北院腾空升起往高处绝尘而去。
姜翊收了话匣子遥遥一望,纳闷道:“公孙念这才刚从北海回来,这就又上天宫了?”
云头之上,白衣男仙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已是波涛汹涌。风追着小云飞快地跑着,仿佛片刻都等不了,好像多等一刻这个美梦便会化作一摊泡影,归为一片冰冷的死寂。
这段往事的记忆已是模糊。彼时,俞横来寻他打架,他不过是随意应对了几招便把人打趴下了,也没有后来寻俞纵的那点儿事。这一架究竟发生在何时,他其实已是记得不甚清楚。若不是风瑶说他们是一同出去历练的,定不能叫他想起此事发生在北海历练归来的当口。
南天门口,立着白虎一双,卫兵一队。公孙念手持玉牌,一阵风似的从他们面前席卷而过。
领头的侍卫不确定地问向身后的同僚:“刚刚进去的是谁?”
众卫兵摇头如摇拨浪鼓。他们也就瞧见了一道白影自眼前闪过,至于究竟进去的是谁,他们委实没能看清楚。
“那人有没有持通行玉牌?”
众卫兵皆默。他们只看到了白影,自然更不可能去注意那白影有没有执着通行玉牌。
“我们要不要去追?”
正当卫兵们在追与不追的问题上摇摆不定踌躇万分时,身后传来了缥缈仙音。
“天祁君公孙念。”
众人闻音皆是一愣,面面相视不置可否。记忆中,天祁君这个神仙走路向来都是慢慢悠悠的,即便是飘也飘得叫人恨不得踹他一脚,怎今日跑得如此之快?莫不是身后还跟着个穷凶极恶来讨债的吧!思及至此,众人皆都很不合时宜地探了脖子往天门外望。
九天祥云拢着天际,将金碧辉煌的天宫映得如梦如幻。九重天四季如春,温暖和煦。微风拂着瑶池中盛开的芙蕖,带来阵阵清雅幽香,沁人心脾。可公孙念却无暇赏景观花,他直奔乐师府,唯恐去慢了一步,子炎便就又不在了。
乐师府前有一片池塘,柳絮低垂。虽没有芙蕖盛开,但清澈池水中游鱼嬉戏,荡着片片涟漪,也别有一番韵味。悠扬的箫声从池中央的八角凉亭中溢出,合着徐徐春风,安抚了他一路的忐忑。他望着凉亭中那个熟悉的背影缓缓喘上一口气,眼底流淌着复杂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
凉亭中,明煜神君试了几个音,依旧不甚满意,便将空玄又递还给了乐师,“您再看看,我总觉得共振时的音色不及以前好了。”
“殿下,裂隙已经全部堵上了,内壁的水汽和尘埃也尽数清理干净。紫竹洞箫不比玉箫和瓷箫,养护起来更费事,受不得冻,也受不得潮。箫体好比仙身,殿下的这杆洞箫最近怕是用得勤,损耗过大,也受了风寒,开裂严重。需些时日调理方才能恢复闭合,近期内是使不得了。”
明煜神君心疼地收回自己的洞箫,起身准备离开,“有劳乐师费心了。”
“殿下客气。”乐师朝他福了福身子,“天祁君已在池边站了半刻,许是有事寻殿下,便不做打扰了。”
一席玄色便衣的神族大皇子闻言回头,果真见到了来者,他不免有些诧异。
“沐凌?”他提箫便往他那处去,“沐凌,你怎么来了?”他顿了顿,觉察到对方神色有异,“你这是怎么了?眼睛都红了……”
未及回答,一记重拳便就砸了下来。
明煜神君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毫无防备,当场便就踉跄地退出三丈,胸口顿觉腥甜翻涌。
“你……”
话还未出口,那人一语不发地又扑上来补了几拳。
“你你你……你别过来!”
他手执洞箫惊得连连后退,以为方才赏他一顿揍的那个人走火入魔了。而接下去的这一幕,便验证了明煜神君的揣测。
额上的青筋暴起,天祁君面色泛黑,殷红从那几近完美的五官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纱衣上,触目惊心。
他魂飞魄散道:“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