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娘姥爷
我的姥娘从小就命苦,七八岁上没了亲娘,十六岁许配给了邻村的一个兵哥哥,还未过门,兵哥哥就一去不复返,在前线英勇牺牲了。后又嫁给了姥爷。
姥爷家的成分不好,因为姥娘的婆婆,善于持家,省吃俭用多买了几亩地,就被评为了地主。那些游手好闲的寅吃卯粮的讨吃汉,反倒成了贫农。在哪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一切都说不清了。姥娘经常念叨,她的婆婆老的已经不能下地,闲不住,拔草喂了口猪,一年下来只吃草,猪也只长了百十来斤,大雪过后就是杀猪的季节。猪杀了,一家子只剜了碗大一块吃了一顿,结果让农业社知道了,全村一顿吃了个光。村子很小,十来户人家,四十来口人。姥娘的婆婆很伤心,村里有五六户都是外来讨吃的,流落到这里,她收留下的,帮助种种地秋后给分些粮食,没少接济他们。姥娘的婆婆说:外面的地主怎样剥削贫农,咱不知道,凭良心讲,咱家从没亏待过他们。
姥娘生下大姨的时候,正值打土豪高峰,全家人被逼搬出了住了几代人的窑洞,去村子边上的土崖上,打了三孔土窑,姥爷弟兄三个一家一孔。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运动来了,全村人还是要来家里转,瞅见能用着的东西就拿走,家里最值钱的就剩一领翻毛皮袄,姥娘给不满三个月的大姨围着保暖,以前家里收留的一个长工来了,看了看,没好意思拿走。
一家子并没有被这些苦难压倒,继续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每天早起去二里外的沟里背石头。终于在三年后又砌起了六孔石头窑洞。
那时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姥娘、姥爷从不提起,只从爸妈的闲谈中,稍微知道些。大姥爷因为没有子嗣,挨的批斗也少,姥爷因为本身也是受苦人,和长工同吃同住,批的也少,最是二姥爷被批的多,又因为大女儿莫名其妙大了肚子,更加的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全家偷偷地走了口外。
那时走口外,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一切都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准备干粮和水,锅碗瓢盆,铺盖全部家当都原样不动。天黑按时睡觉休息,还要做到一切照旧。到半夜,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偷偷摸出村外。还不敢走大路,步走到大同坐火车。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路程,反正现在坐大客车去大同要五个小时。坐火车到了包头,再走,到了草地上,才落了脚。两个女儿给人家放羊挣饭吃,天寒地冻,没有鞋穿,在羊群里取暖。大人和两儿子给人家打长工。这些情况是好多年后,政策不那么紧了,才靠写信知道的。记得姥爷拿着信纸,两手颤抖、热泪盈眶。
妈妈常说起她家可怜的大黑狗,虽然忠心耿耿,但是在那个人都吃不饱的年代,狗能吃什么?好不容易捱过了春天,能够晃着身子来回走动了,一天挣断了狗绳,冲进南坪的玉米地,衔着一个玉米棒子出来的时候,正是早上人们准备上工的时候,所以一粒生玉米都没啃上的大黑狗,成了晚上村民碗里的一碗肉。在那以后,姥娘家就再也养不住狗了,每养到半大,就生病了,最后一条是我妈给抱来的,是人家狗窝里长的个头最大,最活泼健康的一条棕黄色的土狗。长到半大,又生病了,后半身动不了,我爸说是受凉了,有老人说黄色的大蚂蚁和夏天晚上的打灯虫可以治好。还没有上学的我,每天拿一把小铲子就在村子周围转悠,瞅见有黄蚂蚁就捉回来,喂狗吃。晚上,姥娘家大门外的小榆树上满是打灯虫,缀着树梢,一掳一把在手心蠕动,为了我心爱的小狗,顾不得害怕,趁着虫子鲜活,赶快跑回喂,小狗最喜欢吃了,在我的手心,用湿软的舌头卷起。吃到嘴里吧唧、吧唧的。即使这样,小狗也没坚持多久,还是死掉了。
姥娘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讲道理,就事论事,嘴上要积德,不说瞎话,不骂人。村里在我的记忆里,有两三对妇女经常莫名其妙对骂,也不说为什么,估计就是心不顺,看不惯,具体我也不懂。姥娘家的邻居也是其中一员,邻里邻居,不是你家鸡偷吃了我家一把米,就是我家的羊吃了你家一把草,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什么事惹的人家不高兴了,就成天碎碎念,姥娘也不搭茬,慢慢看姥娘不出声,就以为姥娘好拿捏,就蹬鼻子上脸来了,姥娘就坐她家炕头上和她推心置腹摆事实、讲道理,后来心服口服,对姥娘姥爷特别尊重。
姥娘姥爷一辈子低头做人、忍辱负重,老了老了,老年痴呆了,后来享福的事尽不记得了,只剩下早年所受的苦难记忆了,姥爷六十七岁那年得了半身不遂,经过吃药调理可以拄着拐杖出去转悠了,但是脑子有问题了,老念叨些过去的人和事,经常指着我叫别人的名字,爸爸说是老年痴呆的病症,一年后去世了。
姥爷病的时候还有姥娘陪伴,轮到姥娘,虽然跟随两个儿子在大城市住,但是依然没有躲过那些可怕的记忆的侵袭。二舅带姥娘去看医生,说是脑萎缩,有轻微的精神分裂,姥娘对社会有着严重的恐惧,不信任所有人,包括最亲的儿子们。总是阻拦舅舅们、孩子们出去,怕批斗,怕回不来。夜晚守在舅舅房门外,一夜不睡。发病两三个月,本就清瘦的人只剩皮包骨头。国庆节的时候,我去看姥娘,可怜的姥娘抱起来瘦瘦小小的,恐惧的身体瑟瑟发抖,还是一直埋怨,出来瞎跑,社会这么不安定,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呀,到这时候了,姥娘还是一直为她的后辈儿孙着想。众人都为姥娘开解,说众人生活都好,工作也好,社会也好,姥娘才慢慢有些相信。也许只是口头上相信罢了,有时还要去门上的猫眼看看,有没有人监视,甚至不敢从窗口往外看,说是对面楼里的窗台上摆满了人头。不能想象,姥娘的世界是多么的恐怖。
在妈妈的劝说下,姥娘才同意离开她的儿子们,回到了老家,老家的静逸、闲适的环境缓解了姥娘的恐惧,但阻挡不了日益衰败的身体,在回来老家的五个月后,阖然离世,永远的安睡在了她念念不忘的家乡的黄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