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人·TWO

余庆生刚吻上她的唇,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这使他感到烦躁。他把手从柔软的地方移开,温热很快飘散。从口袋里摸出电话,屏幕上覆盖的钢化膜由右上角裂开,像被雷电击中过,电话的边框银色的电镀磨损严重,露出底下黑色的塑料。一个短号,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有可能是骚扰电话。余庆生见过销售们的工作。他们的效率通常很低下,事先有计划,前一天晚上会查地图,看哪人多,准备好相应数量的名片和单页。名片上通常写的是某某客户经理,一个渠道的团队全是经理。经理们喜欢阴天,晴天他们顶着大太阳,雨雪天也出去。把名片插到车窗的缝隙,最怕风来,把单页压在雨刷器下面。拿手机在停车场乱拍一气,拍那些挪车电话,回去用本子抄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相册要经常清理,不然家人的照片就埋没其中。拍电话,经常会出现两个人重号的情况,规定是,谁先打出来是谁的客户。不过也有例外,如果恰巧后打电话的同事刚有了孩子,你见过那孩子,可爱得很,另外一个人也就不会计较这些了。

电话还在响,他恍惚了一秒,预感那不是骚扰电话。在某些瞬间,熟悉的画面从他的脑中闪现。

电话那头说话了,喊,喂!是余庆生本人吗?余庆生说,是。接着他反问,你是哪个?那人回复说,海港路派出所的。余庆生哦一声,没想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那头说,你得来一趟,尽快吧,这边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余庆生说,冒昧问一句是什么案子。那头说,挺复杂的,等你来了详谈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余庆生,挂了电话,脸色不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李梦没听见通话的内容,她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她松开他,转身,熟练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放在嘴角。要出去吗?她问。余庆生说,是。那走吧,李梦说,照相的事先缓两天咯,反正也不差这几天。她仰面躺在沙发上,抓了火机点燃,吸了一口,胳膊肘陷进沙发,支撑上身的重量,双脚悬在沙发边缘,烟雾从口中缓缓吐出来。她无聊地按开音响,声音很大。李梦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摇晃脑袋。音响惊动了猫,猫从茶几上掉下来,尾巴碰倒了保温杯,茶水滴下来,像下了一场雨。


余庆生去浴室刮了胡子,顺便修剪了鼻毛。他接过李梦递过来抽了一半的香烟,抽一口,算是道别。天空阴沉沉的,他来到楼下落满树叶的停车场,伸手抹去车顶几片枫叶,知道秋天来了。他从腰间取下车钥匙,开了车门。余庆生收收肚子,低头坐进去。驾驶室空间小,活动不开。车子底盘也低,路况不好时,底盘会磨的火星四溅,比正月十五的烟花还好看。

余庆生开车走在路上,速度越来越快,两侧的静物渐渐模糊起来。他打开车载电台,正在播报天气,女主播的声音很温柔,说风暴要来了,最好不要在户外逗留。他不禁回想起,许多年以前,抵岸的那天也遭遇了风暴,下了大雨,他不再年轻了,无比怀念二十几岁的自己。最近他总是这样,常常因为某样东西,陷入久远的回忆。他永远记得,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的那句,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老得如空气般稀薄的人对他说的加油。老人就在垃圾堆里,你很难辨别出他,污浊的雨水浇在头上,他和那些垃圾融为一体。他说,别看我这样,我一点不后悔,不羡慕年轻的人。

他心里没着落,手心出汗,那件事,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大概只有一个人知道。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他安慰自己,就算是要抓他,也不至于事先打电话通知他吧,那样搞的话,好像在说,喂!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抓你坐牢,又忙不开,你自己开车过来。不会是。

这样一想,他的心里舒畅多了。天气预报结束的音乐在车内飘扬,歌名叫《你就不要想起我》,他转旋钮,声音抬高一度,不禁轻声附和,哼了起来。雨水落在车窗上,一些往事涌上心头。

洪水刚过去的第二年,余庆生二十岁出头。他在工地上干活,坚持吃廉价的盒饭,喝井里的生水,抽最便宜的香梅牌香烟,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也不觉得辛苦。偶尔为发工资的事而忧愁。有的时候一个月发一次,有的时候三个月也拿不到钱。工资发下来,不会在自己手里太久,除了吃饭和到老街的音响店买几张旧磁带听的一部分,大部分钱寄回家里。

他又想起李辉,他们在工地上认识,觉得一辈子愧对于他。

六点以后放工,那段时间,几乎每天,吃完饭,俩人会翻墙出来,到工地后面的小桥上坐一会。太久没下雨了,这在沿海城市简直难以想象。桥下的那条沟,因干旱而开裂,缝隙的宽度足够塞进一个成年男人的脑袋。投石子下去,久久没有听到触碰到底部的反馈,到底有多深谁也没把握。李辉把头伸进去,说,这沟好像他妈的干了半个世纪。他们每次来都会带东西,工地上的剩菜,带烂菜叶或者脏馒头。石头桥下住着十几条流浪的野狗。流浪狗远远看见他们,摇着尾巴迎接。它们吐舌头,口水流下来。俩人把吃的丢在地上,上石桥。石桥两侧有高出路面二十公分的台阶,他们坐在上面,敞开前襟,把安全帽反着戴。桥上时不时有微风拂过,他们听橡胶轮胎碾过石板的声音,通过工厂排出的烟判断风向,这是工作之余的乐趣。

余庆生指着月亮给李辉看,问他有什么看法。李辉说,圆。除此之外呢,余庆生又问。李辉说想吃月饼了,五仁的。余庆生说,浪漫一点。李辉说想起了小时候趁月亮地偷红芋,男孩在地里刨个窑,女孩去捡柴火,烧着吃。余庆生摇摇头说不对,一千年前的人抬头看见的也是这个月亮,一千年前也有个人叫李辉,为一个叫陈欣的女孩牵肠挂肚,周而复始,不觉得挺美吗。李辉忙转移话题,你在乱说什么,周而复始?指的是一些球体的“自转与公转”吗?李辉望着月亮,眼睛里暗淡无光,说你别这样讲,让我听得太泄气了,我小的时候翻过一本科普类的书,说一个球围着另一个转,大球又绕着更大的球转。我马上想到的是我们村里的那个傻子,他妈死的早,羊癫疯,在沟边上靠着树根洗衣服,犯了病一头栽进去。后来沟里结了冰,不知道有多厚,禁不禁得住人的重量,他就骑他的自行车在冰面上行走。沟的中心是一个舟子。舟子上有一间小房子,里面供奉着送子观音。沟里的水干的时候我上去看过一次,上面长满野草和扎脚的荆棘,春天会开出白色的小花,鸭子在上面下蛋。他就骑着他那辆破大架自行车在冰面,绕着圆形的舟子转圈,一群孩子就在沟边上看他骑。上学的时候,我一翻开地理课本看“自转与公转”就会想到这个,可他妈无聊了。后来他终于摔倒了,车蹬子扎到冰面里,逗得人哈哈大笑。

桥下传来狗叫,呜咽。

余庆生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四十,觉得时间尚早。他朝桥下望去,让李辉看桥下。李辉说,一堆狗抢食,有啥好看的。余庆生笑笑,问,你觉得做狗怎么样?李辉斜着眼睛看余庆生。说,你啥意思,他认为余庆生在变着法骂他。余庆生摇头,补充说,我是想问你,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拿人和狗相比,哪个更幸福?李辉摇摇头,说,问我有什么用,我又没做过狗。余庆生说,假如站在狗的角度想。李辉说,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不介意拿狗的思维来想一下,要是拿现在的我们来比啊,那肯定是狗幸福。比如说,就现在,桥下的那群狗,公的、母的每天厮混在一起。每天下午六点左右都会有傻逼来送饭,它们当然觉得幸福啊。但是啊,你如果想问,这个人指的不是特定的谁,是整个人类的话,我就没法想象了。我现在这样,想象不来幸福是什么样子。但我总觉得,有钱人一定幸福。余庆生说,和我想的差不多,他点点头,望向桥下,接着说,狗的幸福在于遗忘。它可能会偶尔意识到死亡,或者更绝望的,但它们会很快忘了。连为什么痛苦都忘了,很容易再次开心起来。人不行。人对于痛苦,总是记忆深刻——越痛苦就越深刻,至死方休。正巧我有个想法,借这个机会,说给你听,余庆生扫了眼周围,一个人影没有,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对李辉说,我有一个点子,筹划了挺久,跟我干吧。不是信口开河,我觉得我们能做到。你不是想知道有钱人的幸福观吗?李辉说,光想有什么办法啊。余庆生说,李辉,了解一个人幸不幸福最好的的办法就是,成为他。

他们俩再次见到包工头,是在正在建设的小区停车场入口。距离上次见他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谁也不知道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干什么了。这期间一直是他远房的外甥,崔晓龙,在中间传话,说大伙加把劲,工程尽量赶在明年六月之前交付,提前完成有奖金的话。崔晓龙是杨立志大姐夫弟弟家的儿子。崔晓龙比杨立志大两岁,整天盯在他后面叫大舅。杨立志不让他叫,崔晓龙一叫就让他想起自己守寡多年的母亲四十二岁意外怀上他的事。崔晓龙对外说工头去忙家里的事儿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谁也没当回事儿。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工资一直拖着没发。崔晓龙听说给奶牛听莫扎特的音乐能让它们产更好的奶。为了抚慰工人情绪,他不知道从哪搞的半导体收音机给大伙干活的时候听。只能搜到两个台,其他全是噪声。停到音乐广播频段,在放那年春晚刚刚大火的《好日子》。冯大东听了恨得牙根痒痒,跳起来,朝崔晓龙后腰就是一脚,蹬到水泥堆里,又是一顿乱捶。收音机抢过来,调台,声音开到最大,听噪声。

到最后,所有人,包括崔晓龙,连他打电话都没人接,他也开始怀疑杨立志是不是跑路了。直到余庆生跟李辉准备翻出去喂狗,经过北大门停车场门口的那条宽阔的土路上,再一次见到杨立志。余庆生高喊了声杨立志的名字,他才抬起头。他那天穿着西装,安全帽还在头上歪戴着,拿纯棉的白毛巾擦车窗的玻璃。余庆生早听人传说,闲聊时有人说在路上见了他,杨立志刚买了个小车,提车那天放了一千响的炮,从市里开回来,威风得很。杨立志,他们靠近,穿过乱石堆,翻越铁锈栅栏,继续喊包工头的名字。来到跟前,质问说,我们这几个月的工资呢,怎么还不发。杨立志收回擦车的手,抹去额头的汗,上边钱没到位,你找我有什么用?我不也一分钱没拿到。余庆生说,听说你买车了,这就是你的车?杨立志说,那又能说明什么,我拿自己攒的钱买的,起开,别挡了我的路。李辉骂,姓杨的你还是人吗?大东他爹没钱治病,医院也不留他,现在药都停了,躺在床上瞪着眼,跟个金鱼一样。越说越生气,李辉从码好的砖堆里抽了块新砖握在手里。杨立志看见,李辉抬起的手刚好遮住太阳光,接着是铁皮陷下去的声音。李辉一砖拍在引擎盖上,砖断成两截。杨立志放下毛巾站起来,心疼地轻抚车上凹下去的部分。拿指头在李辉的额头戳,骂他憨货。你就是一砖拍我脑门上,我也不说啥了,但是你不能拍车啊。唉,他叹一口气,让你们赔也赔不起,穷鬼。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半截砖,说,这么好的砖就这么让你脑子一热拍碎了?五毛钱一块,从你工资里扣,滚!说完重重关上车门,开车驶入地下停车场。

晚上,余庆生说不能就这样算了。第二天,天没亮,余庆生就醒了,平躺在床上,睁眼不睡。余庆生从上铺探下头去。窗户用透明的塑料纸封住,对着李辉的床铺,借着月光,余庆生看见李辉睁着眼,他也醒着,问他为啥没睡着。李辉说想事儿呢。余庆生问,啥事。李辉说,反正不关你的事。余庆生说,别掩饰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告诉我,陈欣是谁。李辉揉揉眼睛,坐起来,你小子听谁说的?余庆生说,你自己说的,梦话,说可以等她玩够了收心了再回来的,你说你至于么?为了一个女人。李辉说,你又懂什么,你自己都说了那是梦话了,梦啊都是假的。余庆生重新躺下,对着房梁说话,既然是梦,那你讲你梦见了什么。凭什么对你讲。李辉的梦里出现的女人,是年前家里给介绍的对象,只见过一面,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在梦里,他们两个站在巨大的烟囱底下对话。那根烟囱是烧砖窑厂的烟囱,南面是整齐的一排铁架,它不应该杵在道路的中央,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所以说是梦。曾经有成年人顺着爬上去看风景,没人再见过他,听说是掉到烟囱中间死了,烧成灰,跟砖灰混在一起。他妈哭的嗷嗷叫,说不相信人的灰跟砖灰是一样的。他爹说其实也不一样,人的灰可以当肥料,砖灰不行。他们找砖厂的人,打开烟囱下面掏灰的洞,他爹是村里的民办教师,用那些灰种在学校操场不起眼的角落种了棵树。在梦里,道路的两侧是两个被人承包下来养鱼,供垂钓的池塘,按天收费,交了钱,随便钓。塘边上种满各种花,花开得正盛,招来蜜蜂和蝴蝶。在那个女孩穿连衣裙,带绊子的布鞋,背着手,走在砖渣路上的前面。女孩跟他说,我有一天要找一个对象,带我攀上烟囱的顶端,去最接近星星的地方,拍照、看星星。李辉恐高,他想如果自己是一只鸟就好了。他还要能够在水底睁开眼,陪我看鲤鱼和水草。李辉还怕水,心想自己是一条鱼就好了。可惜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说,你一定可以找到。等你玩够了,厌倦了高空与水底,再来找我。

余庆生说不能这样下去,应该给杨立志点颜色看看。李辉说,你想怎么做。余庆生说,我想了,咱们吓唬吓唬他。李辉说,工地上有钢筋。余庆生说,不行,杨立志也是整天跟钢筋打交道的,他不会怕那东西,你看哪个大侠没有件趁手兵器。天亮以后,二人乘公交车抵达建材一条街,站在路口。法国梧桐不均匀排列在道路两侧,样子也七扭八歪,像长癣的狗。整条街都是建材店,他们挑路口的一家进去。店里堆满建筑材料,墙壁被占满,蓝色的皮手套丢在大白桶旁边的角落,水泥地面到处是涂料的痕迹。老板躲在柜台后面,用放大镜看报纸。余庆生勾起食指和无名指,敲两下桌面,问老板有没有刀卖,最好是长刀,看起来凶一点,老板挠挠头,有是有,不过,你们要是去打架,抱歉,不卖。我不挣这钱。余庆生回答说,不是打架,以恐吓为目的。老板问,你们两个是恐怖分子?恐吓人?余庆生说,老板拖欠工资,就想吓唬吓唬他。老板问哪个老板。余庆生说,你管这么多干嘛,杨立志,你又不一定认识。老板摸摸下巴说好像认识,有点印象,个不高,取了个好看的媳妇,之前有领人来采购,还欠自己一笔货款,也不多,没好意思要。老板说成,答应给他们。接着从柜台下面抽出来两把亮晃晃的西瓜刀说,试试,刀不快,没开刃,别的也干不了,也就吓唬人好使。拿去用,不收你们钱。不收钱?余庆生问。当然,老板说,不过,想请你们帮个忙,白送你们,你们心里也没底。李辉问,啥。他起扬下巴,眼神示意。不远处,树荫下面,有个西瓜摊,老板收回目光,声音压低,说如果可以,买两个西瓜,算帮忙。西瓜是自己家种的,卖瓜的是小子他亲弟弟,要强得很,早上刚跟他吵了一架,正在闹脾气。这些日子不好过,温度在降,西北风吹得人心颤,买瓜的人少了,一上午也没见一单生意。我们老家那块儿是沙地,聚水,夜里温度低,白天温度高,适合种水果,这样出来的瓜汁水多又甜。不施农药,家里喂有几头猪,料使得也足。西瓜熟度高,不需要切,刀刃一碰就开,沙瓤,不熟的瓜,他弟弟也不让摘,宁愿烂在地里,他们兄弟俩就是因为这个吵架。老板用未看完的报纸把西瓜刀包了四五层。报纸上讲的全是一些勾不起人兴趣的旧闻。李辉找老板多要了一些过期的报纸,说自己有用,他们坐公交车回去有半个小时要耗在车上,怕路上无聊。李辉到门口掏钱,买了两个西瓜,没讨价还价。刀别在裤裆里,挥手拦公交车。俩人抱着西瓜,并排坐,看同一张报纸。李辉识字不多,磕磕巴巴地念,上面说啥的要世界末日了,谁也跑不掉,玛雅人预言的。余庆生选择无理由相信,觉得算是最近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悬在头顶的灯泡如风铃般摇晃,灯罩底下贴各种泡泡糖里附赠的贴画。杨立志脚搭在办公桌上,皮鞋蒙了一层灰尘,鞋底磨得又黑又亮。西服左腋下烂了个口子,用补丁缝上,黑猫警长的图案,针走得不熟练,七扭八歪,手法很烂。他窝在沙发里,报纸遮住脸,听见敲门声,说了一句“请进”。李辉走在前面,余庆生紧随其后。杨立志压低报纸,抬眼看到两个人,骂了一句,他妈的,正找你俩呢,反了天了,还想干吗?连个假都不请就不来了,耽误了工程进度谁来负责?

余庆生走进来,把西瓜放在办公桌上。杨立志咧嘴,指着自己的塌鼻子,恶狠狠地说,想贿赂我?开什么国际玩笑。余庆生从裤裆里抽出包着报纸的西瓜刀,一刀下去,瓜应声裂成两半,瓜瓤红得似血。西瓜汁染红了报纸,滴在杨立志肮脏的皮鞋上,另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有话好好讲,杨立志喉结上下动了一次,咽了口口水,说哎呀,可惜了西瓜,你们想干嘛?杨立志举起双手,他的腿在抖,后撤了一步。余庆生龇着牙,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想弄出人命,他只想自己看起来凶一点,他说,我只想知道我们的工资,压着的三个月的工钱哪去了?

杨立志放下双手,从口袋里摸出半盒烟,最近抽得少了,这种时候值得抽一颗。你先把刀拿来,还怪吓人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凭良心说话,我杨立志没贪一分钱。我媳妇刚生,是个姑娘。为了赶进度,我得在这守着。她要不是快生了,挺着个大肚子,我妈这么大岁数,老年痴呆了,连自己也照顾不了,我可不得走。有火吗?两位。李辉摸一盒火柴,没好气地丢在丢给他,他划着火柴,点烟,猛吸一口,吐出长长一口气。我姑娘多可爱啊,他从内兜摸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女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你看我闺女多可爱,眼睛这么大,跟她妈妈一模一样。至于买车的钱,一定是场误会,我攒了好久的钱,加上家里父母给垫付了一些。我一点也不热爱车,有那钱,干点啥不好。有男人因为车本身而爱上车吗,我看少,除了极少数做的像艺术品的好车,没人不爱,但那是少数人的玩意儿。你们以后也会有家庭,有一两个儿女,你看见他们笑,就懂得为什么要有一辆车了。我媳妇好像得了产后抑郁,总闷闷不乐,她以前不这样,开朗得很。我开车,放着音乐,在顺着海滨路无目的地跑,开朗的她又回来了。我也得回归工作岗位了,四口人要吃饭,我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了。我揽工程,现在想明白了,不能这样拖下去,不能倒下去,还得为了咱们二三十工人着想,是我考虑不周。一支烟刚好抽完,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正好我也准备准备,我打电话给崔晓龙,让通知其他人,手里的活先放一放,停工。一会你俩跟我车,咱们去一趟劳动监察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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