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雪路漫漫（下）

林甫煌盗了一匹马与干粮，明知自己走不远，想着被人追上拼死一战，倒也畅快。孤人单骑，也不快走，两日走出不到百里。到第三日头上，人困马乏，正赶着路，听着后边马蹄声响，契丹兵士看见他，呼啸着追上。那马听得吆喝声响，似乎受了惊，急奔了十来步，忽然摔了一跤，竟然倒地不起，林甫煌身体前扑摔在雪中，只觉得浑身酸痛，意识昏沉，索性不再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林甫煌悠悠醒转，见自己躺在一顶毡帐中，身边站在几个契丹武士，看他醒了，道：“先生醒了，速去通报大王。”

不一会儿功夫，耶律阿保机亲自到来，进了帐，径直坐在林甫煌身旁，问：“先生想要回返中原？”林甫煌见他明知故问，撇过头去不回答他。

耶律阿保机道：“先生要回去，我焉有不允之理！”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叶落归根，所谓一死万事休，陈子云虽然生前无礼，但我想，死后应该回归故土。请先生回来，便是要先生将他带回故乡。”说着，命人取了一方灵龛，龛中又放着一个小小的青玉骨坛。林甫煌听耶律阿保机肯放自己回去，又让把陈子云骨灰带回，心中惊异，不禁怀疑他是否有其他诡计。

果然耶律阿保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只是本王既已当众宣布，先生愿意教授我等儒学，所以，等先生送返骨灰，还请先生回到此地，教授儒学一年，一年期满，先生来去自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林甫煌明白他的意思，忽然记起当日一盏雪那一问，儒生名节与万千百姓性命，何者为重？想：“契丹人生性嗜杀，若真能教以圣贤之道，他日南下中原，于百姓是福非祸！”问道：“当日另外两名儒生呢？”

耶律阿保机道：“契丹人一诺千金！当日，我便叫他们随百姓一同回去了！”

林甫煌道：“若我有事耽搁，不能及时回返呢？”

耶律阿保机道：“只要孤王有生之年，先生能执教一年，便算履约！”

林甫煌坐起来，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耶律阿保机道叫声好，站起身来，吩咐准备行装与礼物，又亲自挑选了二十名年少略通汉话的能干亲兵护送，又担心他衣食起居，还特别从皇族私中选了两名年轻出众的女官，命他们沿途保护林甫煌，奉其为主。林甫煌几番推辞，耶律阿保机坚持要让人相送，怕他改变主意，只得应允。

林甫煌要送陈子云回去，自是归心似箭，第二日一早，不待自己伤好，匆匆上路。耶律阿保机与一盏雪竟是亲自相送，林甫煌说自己一定信守诺言，不禁向一盏雪瞧了一眼，但见他面色平和，气态温润，周遭一切，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他不愿再多想，翻身上马去了。

林甫煌只当这些人是来监视自己，独自一人吃饭睡觉，与他们并不多说话，那十二名契丹随从却对他言听计从，一路生火做饭，铺帐缝衣，将他衣食照顾得十分周到。行至半途，林甫煌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这天将到正午时分，众人正策马急奔，忽见远处尘沙飞扬，契丹兵士马势不停，弯弓搭箭，稳住身形，一齐瞄准来人。那三匹马倏忽将至，林甫煌见他们是儒生打扮，下令不许放箭。走得近了，见为首一人，头戴进贤冠，身着赭杉，背负龙泉剑，身旁两人，一人身着白衣儒冠，紧锁眉关；一人冷面无须，着一身灰蓝粗布长袍，背负一口长剑。林甫煌慌忙翻身下马，执礼道：“书字门生林甫煌，见过前辈！”

那人也不下马，斜眼向他一瞧，白衣人道：“便是你！甚好！”又看了看林甫煌身后之人，他眼光在灵龛盒上停了片刻，道：“你当识得陈子云！”林甫煌点头称是，向身后一指，道：“他之骨灰，便在龛中！”那三人闻言，这才翻身下马，白衣人上前道：“交给我们吧。”

“晚辈要送他回乡，前辈……？”

“儒门英魂，自当回归。”

“敢问前辈是？”

“忠烈阁，司马季秋。”那赭杉之人开口道。

林甫煌见来人竟是忠烈阁前辈，又行了一礼，想子云死后能留名忠烈阁，也算实至名归，转身亲自上前，要去取陈子云的灵盒。

“住手！他之灵位，岂容你亵渎！”只听白衣人一声厉喝，看管灵柩之兵士听他口出不逊，怒气升腾，伸手要抽出弯刀。

忽然嗤地一声轻响，蓦地好似风中一股急流，林甫煌只觉耳边一阵凉意，风中剑气，已贯穿那兵士咽喉，兵士刀拔一半，未及反应，扑通倒地。林甫煌向前一望，但见灰蓝布袍闪动，竟未瞧清他如何出剑、收剑。众契丹兵见同伴被杀，纷纷拔刀，林甫煌当机立断，回头向众兵士喝道：“住手！”

白衣人道：“哼，无知小辈，胆敢舞刀弄剑，当真欺我儒门无人！”

林甫煌道：“为何伤人性命！”

白衣人道：“你该庆幸，我们只是奉命迎回儒门英魂，你好自为之！”说着上前捧过陈子云的灵龛，装好，这才上马。

司马季秋回头一望林甫煌，道：“你若自往儒门请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告辞！”说罢，骑马扬尘而去。

林甫煌怔在当地，回头看向众人，是啊，自己射杀陈子云，又与契丹兵士一起，不是投降又是什么？年纪稍长那人，汉名叫做刘牧，平日常在林甫煌左右，不禁问：“先生刚才为何喝止？我们众人一拥而上……”

林甫煌道：“你们不是他对手，白白送死！”

刘牧道：“难道就任他如此欺负吗？”

林甫煌叹了一口气，道：“难道死一个人还不够吗？感谢你们一路相随，事情演变至此，我自回儒门请罪，你们带他回去吧。”

刘牧道：“大王既让我等奉先生为主，如今未出契丹，我们回去不过一死，先生真要我们回去？”

“你们！唉，罢了，先将他收埋吧。”当初耶律阿保机挑选的这一十二人，都是些无家的孤儿幼女，自他掌权以来，每逢征战，便将这些孤幼孩童收拢起来，教授汉文，想着有朝一日兵进中原，或有用场。这些人还未成家，年长者如刘牧也不过才十五六岁。

林甫煌念他们孤苦可怜，不忍他们平白丧命，只好带着一起上路，又走了一半路程，远远又望见一些人，林甫煌带了众人要避开他们，却见尘沙滚滚，那些人直向他们而来。

走得近了，原来又是一队儒生，当先一人头戴武冠，隔着数十丈，遥遥冲着林甫煌喊道：“来人可是林甫煌？”林甫煌心中纳闷，也不好否认，当下喊道：“正是在下，敢问足下是？”

“岂不识忠字门生，张行德？罪生林甫煌，速速接学旨！” 来人冷眼一瞧，喝道。

林甫煌听闻降下学旨，心中一惊，慌忙翻身下马，行了一礼，只见张行德下马，其余众人也下马恭立一旁，他缓缓从背上取下一幅紫色卷轴，慢慢展开。

他顿了一顿，清清嗓子，继而朗声读到：“书字门生林甫煌，私通墨家，行为不检，虽失儒生风范，但奔走通报，救百姓于水火，亦堪表彰；然今射杀陈子云，委事契丹，失节事大，命汝速回儒门听候公审，不得有误！”

张行德念完，合起卷轴，道：“你可认罪吗？”

林甫煌听因为自己一个小小儒生，竟然要开六部公审，不禁心中踌躇，难道我真犯下滔天之死罪，但……哎，他叹了一口气，道：“学生认罪！”

“很好，随我回去吧！”

“且慢，学旨降下，当还有三个月时间，可否容我先回师门探望！”

“谕使早知你有此想法，若非三位执令坚持，你哪里还有公审的机会？速速随我等回去！”

林甫煌只好说是，心想：“不知道灵回去也没？若此番论罪是真，不知还能否见上她一面，唉”。

张行德见林甫煌神情萎靡不振，忽然一指，朝他膻中点去，林甫煌本能反应，避开指力，问：“这是何意？”

“昊阳指力，封你武脉，戴罪之身，不该擅用武力！”

“我自然会随你们回去！何必多此一举！”林甫煌没见到师门之人，心中不放心，如果现在废去武脉，岂不是任人宰割！他这句话一说，身后契丹众人纷纷上前，护在一旁。

张行德见他们眉目与装饰，已然明白，怒眉一沉，道：“好啊，你果然与契丹人勾结！我原本还为你好，怕你要护这些契丹人！现在看来不必了！”

林甫煌大惊失色，听他话意，竟是要对这些契丹人不利，道：“你要怎么？与他们何干，我随你们回去，让他们离开！”

张行德朗声道：“你竟如此向着契丹人，罪生林甫煌，胆敢武力抗旨！拿下！”众儒生一听号令，齐齐拔剑，契丹武士弯刀出鞘。眼看两阵对垒，剑拔弩张之际，林甫煌断喝一声住手，回头厉声道：“众人听着，你们既奉我为主，今日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动手，明白吗？” 他见众人安静地看着自己，又道：“诸位一路照应，已感盛情，吾回儒门，不便带你们！今日，就此别过！”

众武士听他下令，相顾看看，终于还是收刀还鞘，林甫煌见状，心中宽慰，想儒门绝不会杀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今日一别，此后生死各安天命，也算是还了这场主仆之情了。向前踏上一步，双手一背，朗声道：“来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