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每个月假回家总是坐辆电动三轮到三角或者码头,等黄色的小巴车。站在街头,几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提箱聊天,用在学校里听说的趣事与谣言塞满空闲。我耸两下肩,把包背在背上,看远处街巷里,一个老头子正朝着这边走,他拄着木头拐杖,一步步丈量东隅和迟暮的距离,不时转头看坐在家门口搭积木的孩子,笑着露出皱纹和几颗黄牙。
车到了,人们很快在这个狭小闷臭的空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角,定定地坐着,专心手机或是窗玻璃上的雨季。迅速瞥过车里的人群,我试图找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却最终扭过头,看窗外连成线的那些风景,嘴里哼着曲调,用寂寞填补孤独,用歌声抵抗私语。转站,路过巷子时,巷子里出奇的静,可以听见街上的喇叭声。偶尔有几个妇女曳着拖鞋提着菜晃进更深的黑暗。我一人逃走。
坐在车上,把窗户开到最大,因为走小路,里外进出的车在春节以外总是寥寥,车开得很快,风猛地从窗外灌进来,吹开刘海,山间的凉气顺着领口一直钻进心脏,吹醒快睡着的我。我微眯着眼看远处的天空,淡蓝色下是淡淡的白,那是缭绕在山间的雾,雾中是竹林几片,苍坟枯冢。
再往下,是荒废已久的梯田和顺着山泉而挖的池塘,里面是烂泥巴和过路人随手扔的垃圾袋。最下是三五层高的小洋房错落有致地倚靠着山根彼此包围,在门口择菜的女人和邻居寒暄说哪家的小孩上重点大学。坐在家里的老人指着相册给孙女介绍小伙子赶着去相亲,一边指点一边数落孙女成天耗在家里,对人生大事还没正经,坐在楼上的放假的孩子扔了书包倒在床上看手机,看着看着睡着了,留下母亲在楼下吆喝吃饭,却无人回应。
那些真的假的体面的丢脸的大事小事从村头一直传到村尾。滋润丰富着每家人枯燥的生活,并以此作为第二日和邻居搭话的由头。我揉揉眼睛,看村前的老汉光着膀子在涨潮之前把鸭子赶回岸上,那条河水势不大,几十米宽,老人和鸭就象是云锦上古怪的原始图案。天暗下来,云积到一块,听几个老人说前几天刮大风淹死了一窝鸭还冲走了几头肉猪,说着说着又提到两年前和朋友一起下水游泳再也没有回来的少年。
进了家门,就奔向客厅,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只有一只白炽灯,一片雪白,那片白里有什么?有老人的拐杖、有孩子的积木、有妇人手里三块一斤的菜、有顺着河流而去的鸭子、有一条绵长的路、有一辆车——车上有许多人,有许多条路。路朝着远方肆意伸展,路边的树和陌生人一起歌唱,祝福。
夕阳的尽头桃花是否还开?小巷的尽头黑暗能否被光笼罩?随着洪水而去的生命去了什么地方?流言八卦和真相被人们一起遗忘。桃花会开,但生命终止;光明可至,但黑暗不减;远方之外还有远方,尽头只风去过,人们不要真相,图的只是日子能过。走不到终点,一个人走不下去,一群人也走不下去,走不到尽头。
坐在教室里,我盯着那只和电灯搏斗的甲虫,绿色的薄翼和棕黑的壳,教室里坐满了人,低着头听头顶那一片“叮咣”。我想和旁边的人说话,一张口却是沉默。我摇头,我又看见那条路,我要走下去,拨开拥挤的人群,嘈杂里全是冷漠,尽是无处诉说的孤独,未到尽头。
路的尽头是孤独,孤独长在树和陌生人的心里,他们都祝福,祝福未到尽头的我,早日臣服。
就这么结束了么。我伸了个懒腰,下晚自习了。我背着包踩着琵琶曲的节奏闯进一片黑漆漆里。学校香柚大道边上矗立的巨大霓虹灯散射的温柔的灯光。冬季湿漉漉的空气有些刺骨,毛孔被冰冷的水汽刺激着。我仰着头看那光,我想,也许没有必要这么早认输,臣服,向谁臣服,抬着头向前走又不是不可以。
走在路上,我看见学校东门口的那棵枯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栽这些半死不活的树,看那些枝杈混乱地向天空扭动张牙舞爪。六点钟,太阳越过地平线,浅浅的金色光芒在湿冷的雾气里来回打转,在那株枯树的怀抱里,好像是看见希望在生长,我伸手牵扯着光线,该拐弯了。
我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周围没什么人,天空灰蒙蒙,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我在木楼眺望远处巨大的电子屏幕。你好尽头,也许我想到达的地方就可以是尽头,何必穷追不舍。我走进教室,拿出破破烂烂的历史书,翻开后又坐在窗边发呆,夜终于完全亮了起来。
读书声一片。老师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子。
光明一丝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