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是个很平凡的冬，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个冬天的雪挺大，鹅毛大雪挥洒了好些日子依旧欲罢不能，翻翻日历才发现仅仅是 第三天了，可人们总觉得起码有半月二十天了，不久前枯枝败叶的的萧条景象似乎已经浓缩到了记忆深处。黄土地上的山脊，村庄，枯树，矮墙，一片银装素裹。就在这样的冬日，这样的雪天，这样的午后，孩子们总是喜欢趴在窗台前，隔着玻璃窗望着院子，矮墙，和墙后远处的雪山。在这样无所事事的午后，前几天勤勤恳恳忙着扫雪的人们似乎也都作罢了，因为他们总发现前面还没扫完，屁股后面就又白森森的铺满一层。孩子们通过他们的联想能力，猜测出那些大人们应该窝在某个窑洞的热炕头上，打打牌，唠唠嗑，喝点小酒。昔日的鸡鸣犬吠声消倪不见，它们或把脑袋插进臂羽之下，或将鼻尖塞进大腿内侧。总之像这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午后，本就偏僻宁静的村庄此刻更是万籁俱寂，这瘆人的寂静中青沐感觉自己听到了雪花落地的声响。
“二哥，你看咱家那颗大枣树。”小妹青芸右手托腮，右肘撑着窗台，说话的同时抬起左手臂横在青沐眼角上方，伸出细嫩的食指，指向院子左侧的山坡。
青沐交叉着双臂趴在窗台上，下巴压在手臂上，他觉得在这样的烦闷的雪天里，六岁的小妹根本不能带给他什么惊喜。所以他懒得转动脑袋，但又不想扫妹妹的兴，便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只瞄了一眼，他便迅速回过眼神，继续呆呆的盯着面前院子里的雪，他真庆幸自己没转动脑袋，要不然就吃亏了。不过他还是嘟囔着回了句：“看到了，一颗枣树。”“可是你没看到枣树枝上都是雪么？”青芸对二哥的态度很失望，她还在试图调动起他的热情来分享自己的发现。“恩，枣树上有雪。”这次是大哥青砜来搭理妹妹了，不过他的“搭理”显然是对幼小的妹妹产生的无聊话语有点不耐烦。这样一个无聊的午后，无聊的雪天，在三个人无聊的呼吸声中，哥俩打心底深深反感无聊，任何一丝无聊的事物。青砜回答妹妹的时候，正用额头贴着玻璃窗，上下左右的使劲蹭动着，借着沾满水蒸气的玻璃，发出老鹅一样的嗷嗷叫声。“哥，你不觉得那像一片很大很大的雪花么?"青芸再也受不了这俩个对她的发现无动于衷的家伙了，她只好亮出自己的秘密发现。她觉得这是很诱人的发现，她猜想她的俩个哥哥应该会再次漫不经心的看看那颗枣树，然后赞不绝口的说像，像，像，接着再夸她眼力真好，最后再抱怨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这次青沐比较在意了一下，因为他终于动了动脑袋，忘了那么三四秒，青砜也不错，总算停着了继续制造那种老鹅叫唤声，扭过脑袋看了一眼，不过依青芸的判断，他也就看了那么一俩秒，而且脑袋还不曾离开玻璃窗，之后他又继续回过脑袋，继续用额头磨磨蹭蹭，同时懊悔的囔囔道“像，太像一棵枣树了。”。青芸终于彻底失望了，她最后再忘了那么一小会，因为她觉得她的发现是很有意义的，那横七竖八的白色枝条，和地上的雪花一模一样啊，她突然手肘离开窗台，拉开门跑出院子，伸出小手在空中等待，待一片雪花落在手掌心，她便抬眼望了望枣树，再低头看手中的雪花时，已经融为一滩淡淡的，冰凉的水，她只好继续接，继续对比，可雪花总是会迅速的消失在她温暖的小手掌中。这时玻璃窗后哥哥的声音响起”“小芸，你干嘛呢？冻坏你。”“就是，快回来。”二哥也跟着附和了一声。青芸只好悻悻的转身回屋。继续陪着俩个哥哥趴窗台，看雪，看墙，看山... ...
其实，他们真正望着的是院子的大门，他们一直是在期待着墙角后闪过的一个熟悉身影。父亲一个多月都没回来过，母亲走了已经三天了，这么大的雪，他们会在哪儿，去爷爷奶奶家的路也有二里多地，千沟万壑的黄土地，到处悬崖陡壁，在这样的雪天，是没人敢随意踏出院子大门的，哪怕只是这区区二里地，恐怕也得摸爬滚打的走一整天，并且还的冒着随时跌落崖底的危险。于是他们又想到了母亲素芬，这么大的雪天，她会去了哪里。
青砜此刻懒得关心弟弟妹妹的思绪和心情，因为在等待中，他总是为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深深的困惑。
三天前的夜里，青砜在昏黄的灯下，睁开朦胧的睡眼，因为他在梦中被一只吱吱叫的老鼠吵醒，然后他听到母亲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门板的嘎吱声，然后安静了很久。青砜便爬起身跑到窗户边，他发现这个夜里雪停了，而且月色皎洁，把银白色的雪地照的很亮很亮。他发现母亲同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院墙拐角，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那个女人总是平平静静的念叨，一通完毕，他看到母亲在雪地里直跺脚，然后指手画脚的说着话，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这深夜的一幕让青砜很是疑惑，因为父亲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母亲只是说镇子上的店面太忙，他没空回来，他不知道是父亲出事了还是... ... 总之在这个安静的夜里，他因为距离关系，听不清母亲和那俩个女人的对话，只有弟弟妹妹熟睡中匀称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窑洞中回响。他就看着静静的雪发了一会呆，他发现在这深厚的积雪底下，整个世界都充满神秘的色彩，一种悄无声息的呢喃，像是那只神秘的野兽急促的喘息声。于是他倒怀念起那些枯枝败叶，乱石杂草，哪怕那些一切都死气沉沉，但总是没有这层洁白的掩饰让他更害怕。等他再回过神来望向墙角时，那个女人正匆匆转身离去，此刻母亲的背影冲着他。他只得跳回炕上，拉好被子装睡。又是嘎吱一声门板声响，青砜闭着眼睛，靠听力来想象着自己看到的一切，母亲关了门，在地上的凳子上坐了一会，然后钻回被窝，这次她应该没再脱衣服，但她也没睡着，翻来覆去老半天。终于青砜耐不住了，他轻轻的问道：”那个女人是谁？“他问话的时候试图睁开眼睛，却被灯光给刺痛了，只好重新闭好眼睛。同时他明显的感觉到了母亲安静了一瞬间，期间静的让他听到墙上的老钟秒针跳了三下，到第四下时母亲硬邦邦的回了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秒针又响了俩下，”睡觉去。“接着便是老钟无休止的跳跃声。青砜听着这声响一宿无眠，同时他又听着母亲的叹息声，辗转反侧声，拳头砸墙声，啜泣声... ...直到天亮。
雪花又挥洒起来了，像是休眠了一晚，以更充沛的精力砸落着。母亲就那么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走上大路。青砜和弟弟妹妹一起望着母亲，问她要去哪里，但母亲始终没有回应，兄妹三人就一起跟着，但是母亲总是转过身来狠狠的骂他们，让他们滚回去。于是他们只好伫立在大路中央，望着母亲的背影越来越小，望着母亲踩过的脚印越来越长。就那么望到天黑，母亲像融化在茫茫的雪中一般，再也没有浮现出来，雪地里的印记也被新到的积雪填满。他们终于失去了母亲的方向，三个依靠在一起的雪人只好挪动着冻僵的身躯回到家中。
已经三天了，除了喝过俩次哥哥熬的黑米粥外，兄妹仨饿的实在是话都不想说了，这也就不奇怪俩个哥哥为什么会对妹妹的发现毫无兴致。
三人并排趴在窗台上，继续沉默，继续呆滞的守望着。这样子又安静了好久，“二哥，我饿了，”青芸幼嫩的童音终于划破了雪声。“我本来不饿，被你一说也饿了。”青沐抱怨似的回应着妹妹。青砜终于将脑袋离开玻璃窗，“那就熬粥，小芸淘米，木头烧火。”“算了，我不饿了，你呢？”青沐悻悻的望向妹妹打烊道，“我啊，想想哥哥熬的粥就饱了。”青芸调皮的巴眨着眼睛望向大哥。这下让青砜气急败坏一头撞向玻璃窗，上下左右使劲乱蹭，顿时像一摊惊起的鹅群，“你们俩不识好歹，不吃拉倒，再喊饿就找妈去吧。”“找就找。”青芸赌气的开门跑了出去。青沐直起身来追着妹妹边跑边喊：“小芸，干嘛啊，这么大的雪。”“让她找去，看她能不能出了院子。”青砜生气的冲着弟弟的背影喊着。然后望向玻璃窗外，看着深雪已经没过妹妹腰部，她刚跳了俩下，便跌倒在雪地中，继而手脚并用的往前跑，直到跌跌撞撞到大门前，他为妹妹在院子中的滑稽相并不担心，不料青芸的一声喊叫惊动了他。“妈... ... 妈... ...妈回来了，大哥，二哥，妈回来了。”她冲着大门外嚷嚷了俩嗓子，又转身朝窑洞内喊叫着。青砜和青沐本是一怔，转念又发现这肯定是妹妹捣鬼。青砜望着淘气的妹妹无奈的回了声：“妈回来你们二老不就饿不着了么？”不料话音未落，青沐也狼狈的跌撞到大门前，“妈，真的是妈。”这下青砜信了，疯了一样飞奔出门，兄妹仨使劲拉开被积雪堵住的大门，前前后后的冲出门外，朝着大路奔去。
除了那件酱红色大衣，他们真无从考证那就是母亲，眼前踉踉跄跄走过来的，像是一只受伤的远古野兽，白发银眉，脸色铁青，气息虚弱。兄妹仨立马冲上去扶架起母亲，一直把她撑回家里。上炕后，母亲就开始高烧，青芸趴在妈妈身边，时不时的用小手摸一下妈妈的额头，“比刚才更烫了。”
“妈好饿... ...”素芬迷迷糊糊的呢喃了一声。但是被身旁的青芸听清楚了，她忙激动的喊着：“哥，妈说话了。妈说她饿了。”“我这就熬粥。”原本伫立在炕沿边的兄弟俩不知如何是好。现在马上鹊跃而起，急急忙忙去烧火做饭，青砜喜欢淘米，他觉得看着水盆中的米粒随着他打捞过的残渣，变的越来越纯净，越金黄灿灿，像昔日的阳光，这使他心情就会莫名的好了许多。青沐则热衷于烧火，所以哥哥总喜欢叫他木头，他喜欢看着灶膛中的火苗吞噬掉那干枯丑陋的柴禾，然后在一阵噼里啪啦声中，不管是交错凌乱的豆秸，坚硬的木材，全都会化为一种软绵绵的灰烬，然后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抄起铁锹，把他们一卸而入门前的万丈深渊。这一系列的活计青沐打记事起就开始干，他为其中的某种貌似快感的东西着迷。
这次做饭比较用心，因为青砜没有再把米下锅后就跑去上茅房，青沐也没有因为追打门槛前溜过的一只老鼠而烧灭了火。青芸也没有多嘴多舌的因抱怨俩个哥哥斗嘴，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现在都很认真的守在灶膛边，兄妹仨全都关注着母亲，关注着母亲希望喝到的这点粥。
冬日的夜幕总是匆匆降临，青芸将脸贴在妈妈胸膛，侧着脑袋望着俩个哥哥，听着妈妈的心跳声，望着暮色来临的窗户纸上像院子里钻出来的一个巨大的魔鬼，黑暗的身影笼罩了最后一丝阳光。待青砜尝了一口锅中的粥说了声“这次没问题，木头你去找碗勺，我先给妈盛一碗。”青芸便顺手拉开了贴在墙壁上的灯线栓。锅中的水蒸气像烟囱一样，正冒着浓烈的蘑菇云，一直漂浮到窑顶，然后四下散开。青芸学着妈妈喂饭的样子，正一勺勺的喂粥给妈妈喝。旁边青沐指点了，“我说小芸，你应该吹一下，别把妈烫着。”“不用了，妈自己来。”素芬支撑着双臂想要爬起来，可终究还是因身体虚弱不得已又倒了下去。
门板声嘎吱一声响起，进来个人，濛濛水雾中看不清身影，待到灯前才认清是二叔。“你妈没事吧。”佀刚边望着素芬边问仨孩子。“烧，一直在烧，刚才说她饿了。”“我没事，可能感冒了。你坐吧。”素芬勉强的招呼着。佀刚下意识的环顾了一圈屋子，虽然在朦胧的水雾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你家有药吗？”“好像还有几支林可霉素。”接着佀刚顺着素芬的指点找到柜顶的第二个抽屉，在一个被橡皮筋缠裹的旧文具盒中找到针管，在一个鞋盒子里翻到些安痛定，林可霉素，地塞米松。然后在朦胧的雾中，青沐为他倒了碗开水，用来给针管消毒，佀刚说需要五分钟，青沐便盯着墙上的老钟，一秒一秒的数着。期间，他被佀刚用筷子敲打那种像子弹一样的玻璃药瓶的声响吸引了几次，那清脆又干净利落的声响，让青沐似乎找到了一种比烧火更有意思的事情，他真想把这种敲打药瓶的活计干上一辈子，听一辈子这种声音。
都准备好了，他们看着母亲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拉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臀部，青砜感觉自己浑身有种异常发麻的感觉，兄妹仨一直看着这个男人用手指戳母亲的臀部，然后像扔飞镖一般，猛的将针头戳进母亲的皮肤，兄妹仨的身子同时紧紧一怔，又感觉到自己的屁股也疼的厉害。
夜深了，母亲熟睡了过去，佀刚让孩子们先睡，自己在地下的凳子上坐着。起初他们都客气的陪着，一块观察着母亲。佀刚问青砜“你妈去哪儿了？”“不知道，可能是找我爸去了。”“啥时走的？”“三天前”青芸抢先回答以表明自己的存在。“哦。”然后一直是沉默。一直沉默到青芸困了，钻进了被窝，青沐也跟着钻进去，又坚持了一个钟头左右时光，青砜也困的不行了，他问二叔今晚还回家么？佀刚让他先睡，他再看着母亲。于是青砜也就和衣睡去了。
清晨，半睡半醒中，他感觉母亲和二叔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但他睡意未醒，并不想关心这些问题，他觉得母亲身体应该好些了，因为她们的谈话中母亲言语繁冗。青砜就这么被谈话声的干扰中，又做了一会胡乱的梦。再次醒来是被一阵炒菜香味刺激了鼻翼，仨孩子同时被这种香味激醒。母亲已经准备了好饭菜，她气色已经好多了，二叔还在。吃饭的时候，母亲告诉他们，吃过饭帮忙收拾一下隔壁窑洞，青砜问“收拾它干嘛？”“你二叔家的窑顶被积雪压变形了。先借住俩天。”
依旧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这一天就忙活了一件事，收拾完隔壁的窑洞，把抗烧热乎，佀刚从自家扛来铺盖，就那么住了下来。
起码青沐不认为这是个坏事，因为二叔总能够用很大的力气把柴禾从积雪中拉出来，这就可以让青沐每次的烧火工作能空余出半小时时间来陪青芸堆雪人，青芸也觉得二叔扫过的院子，虽然雪依旧会落下来，但不会像从前那么难走，他们总会把大部分时光耗在院子里的雪中。最令青芸兴奋的是，二叔竟然是唯一一个认同青芸那个发现的人，他觉得那颗枣树就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还告诉青芸远处的山丘像一个巨大的馒头，那些修满梯田的山则像花卷。只有哥哥青砜总是那么沉默，他既不讨厌佀刚，也没表现出来有多欢喜。就因为某天夜里他被尿憋醒，然后听到窗户上的一阵匀称的敲击声引走了母亲，继而他像第一次偷窥母亲的秘密一般，他发现了更大的一个秘密，母亲总会在那阵敲击声后，跑到二叔的屋里。青砜是个比较内向的孩子，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质问俩个当事人，他总是一个人呆呆的揣摩着那些“大人的事。”
又是一夜，一家人刚刚入睡，那阵敲击声还没有来，这次青砜真被一泡尿给催起来了。就在他跳到地上往尿壶里滋尿时，朦胧的睡眼瞄了眼窗外，他发现一个躺着的人，俩条腿划过大门，消失不见。奇怪，最近的雪总是下在白天，每个夜晚总是晴空万里，月色皎洁，他便借口说自己肚子疼，想去茅房，素芬喊了声“披上衣服，你是不是着凉了。”“不用了，”青砜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线衣，拉开门闩追了出去，刚到大门口，他和迎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爸？”青砜定睛一看，然后惊奇的叫道。他发现父亲满头大汗，正奇怪这大冷天怎么热成这样。佀国梁冷冷的说：“大晚上跑出来干嘛？走，回去。”青砜刚想说自己肚子疼，却被父亲拽着回到了屋，他也是刚才受冷了，赶紧钻回了被窝，弟弟妹妹睡的正香。
“你回来了？”素芬没有睁眼，冷冷的问了一句。这让青砜感到很奇怪。
“哦。”父亲伫立在地上，望着俩个熟睡中的孩子，望着青砜疑惑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期间，没有任何人插话。
“咱俩好好过日子吧。”
“什么时候没好过？又是什么时候好过？”
“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发现了。”
“过日子也好，你得挣钱养家，不看店了？”
“关门了。”
“是被人家男人给砸了吧。”
佀国梁张口哑言了。接着闭合了一下嘴巴，“你都知道了，罢了，我也当从来没有过那个堂弟。”
这下明显是刺激到素芬了，她蹭的坐起身，大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回应道：“你堂弟无亲无故，窑洞被雪压了，借宿俩天，补好窑洞就走。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用得着反应这么激烈么？”国梁握着手中的把柄不紧不慢的质问着。
“对你这种血口喷人的禽兽用得着。”
“我今晚要是没回来的话... ...我说我要说没回来。你这会是不是还没睡，等着玻璃窗敲响吧。”
“你... ...”
“忘了他吧，咱俩好好过日子。孩子都小。”
“这种不要脸的话你自己都记不清是第多少遍了吧？”话音未落，青砜看到母亲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疯了一样跳下炕，冲出门去，青砜怔了一下，也跟着跑出去，他看到母亲跌跌撞撞的冲开二叔的门，只望了一眼，便转身朝大门跑去，这次青砜清晰的看到了地上的印记，像一辆驴拉车碾过的印记一般，有俩条深深的水平线，她跟着母亲，母亲跟着印记的方向，向前跑去，一直到大门外不远处的悬崖边，她看到母亲突然间定住了，像一尊石像一般呆立在崖边，继而像被抽走骨头一般，身体像一个快速融化的雪人，顷刻间瘫倒在崖边。
这时，国梁也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来到呆若木鸡的青砜身边，俯下身子对青砜说：“去把你妈妈拉回来。”青砜没有回应，他拖动着铅一样的步伐，好久才挪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子想拉起母亲，”妈，咱回去吧。“
好一阵沉默，素芬才开口，”砜砜，再看一眼你二叔，他是个好人，妈这辈子就遇到这么一个好男人，可是，你现在看他，他怎么就睡在那儿一动不动了？“”他怎么就一动不动了？“青砜疑惑的事情就那么在一场突发的震撼中收场了，十岁的他认识到了整件事的外形，却感触不到其中的本质。婚姻，爱情，生活，他不懂。所以不懂妈妈为什么不爱爸爸，而是深爱着崖底躺着的那个二叔。他已经猜想出了崖底的景象，因为他清晰的记得大门后闪过的那双笔直的腿，在残月中，裸露的双腿像俩根干木材。他不愿意再看，但只能说，“妈，我看见了，我们回去吧。”
“让妈再看一会。”
青砜只好回首像父亲喊道：”爸，妈说她想坐一会。“”你要真不要脸就下去跟他睡去。“”去就去。“素芬挣扎着想往前挪动，却被青砜死死的缠住，青砜突然间吓的大哭，因为他害怕母亲也会那么笔直的睡在崖底不会再起来，他害怕那俩条像枯木材一样的双腿，青砜虽然对死亡二字很懵懂，但他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轮残月，白色的雪，黑色的影，这个夜就仿佛是死亡的夜。素芬甩动了一下胳膊摆脱开青砜，青砜一个踉跄朝后跌倒，马上又一骨碌爬起来，想重新扑上去抱住母亲，却慌乱中扑错了位，一头冲出悬崖，在惨白的月色下，一个瘦小的漆黑的身影，像一只栖息在崖边的猫头鹰，滑翔而下，然后一片寂静，素芬呆坐在崖边，国梁呆立在大门外，方才的喧闹更凸显出了此刻的凝固气氛。等到国梁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惊醒后，他发现崖边的那一堆黑色身影也迅速消失不见，仅留下一声”砜砜... ...”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飘荡。
青沐青芸兄妹俩也被这一声呐喊惊醒，俩人发现哥哥和母亲的被子都胡乱的在炕头扔着。俩人一直就怕黑，不像哥哥青砜，他们只能趴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残月白雪，在一片寂静中回想刚才的那声呐喊。“你听到什么了？”青芸问二哥。青沐说;"好像是妈妈在喊哥哥。“”他们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就一直等，当发现远处有零零星星的人声传来时，月牙已经像一顶皇冠一般坐落在对门的山上，青芸想起那山就是二叔说的像馒头的山，于是她想起了二叔，她便大声喊叫：”二叔，二叔。“没有回音。”他可能睡的正香呢。“青沐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好像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一般，尖叫声，咒骂声，厮打声，激烈的讨论声，乱作一团，兄妹俩更是害怕了。青芸问二哥：”会不会是打仗了？妈妈和哥哥都跑了，把咱俩扔下了？“”别瞎说。“青沐愤怒的看着妹妹，因为她天花乱坠的想象此刻让他掉出了恐惧的眼泪，因为他觉得妹妹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青芸看到二哥都哭了，马上便放开声哭喊了起来：”妈... ...哥... ...“俩人对着哭嚎了老半天，青沐坚强的抹了一把眼泪说：”咱俩进柜子里吧。这样坏人来了发现不了。“青芸此刻也只能乖乖的依靠二哥了，因为大他俩岁的二哥眼下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俩人便倒腾出柜子里的衣鞋杂物，相互挟持着各自钻进了一间柜子，青沐帮妹妹关好柜门，然后又拉住自己的柜门，俩人搁着薄薄的夹板，听着对方的啜泣声，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时候是在沉默中等待... ...
直到天色大亮，青沐和青芸在爷爷奶奶的呼唤声中打开了柜门，爷爷拖着青沐，奶奶拖着青芸，他们走出大门。兄妹俩看到大门外的雪地里躺着俩个人，一个二叔，一个哥哥，他们的脑袋上挂着红色的冰渣，爸爸也在，他被绳子绑在院子旁边的那棵大枣树上，妈妈瘫坐哥哥和二叔中间，一动不动，也像死了一样，嘴里呢喃的说些什么。已经被吓傻的兄妹俩什么都没听清，他们只听到身边叽叽喳喳的人声像某种神秘的鸟的叫唤，他们只感觉到被一双大手紧紧的拖着往前走，沿着矮墙走过，一直走上大路，青沐才想起喊叫：”爸... ...妈... ...哥... ...“青芸也被二哥惊醒，大喊：”妈妈，爸,,,,哥哥......“可是爷爷奶奶将他俩拽的更紧，一直把他们带到爷爷家，把兄妹俩反锁在屋里，然后又都走了。这次俩人哭的更凶了，因为他们发现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仅仅是一声把他们惊醒的呐喊声后，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战争还是什么，就让所有亲人都变了一番模样，俩人就那么哭了一整天，哭肿了眼睛，忘记了饥饿，哭到嗓子发疼。直哭到天黑，门锁有了动静，爷爷奶奶推门进来，然后将他们抱在怀中。
俩孩子刚歇息了一会，这下又大哭了起来，素芬突然闯进门来，拽开爷爷，把青沐一下子搂在怀中，”你在这儿啊，吓死妈了。妈总算抓住你了。“”青沐重回母亲怀抱，哭的更凶了，“妈... ...”“妈... ...”青芸也凑过来抱住母亲。“滚开”爷爷一下子拽起素芬，把她摔到墙角。“抓住妈，别放开，砜砜，别放开。”素芬忙不迭的边爬边喊。“你不是我们儿媳妇，你也不是孩子他妈。国梁被公安带走了你没看见？我孙子都没了，怎么偏偏你就被树枝挂住了呢？怎么死的不是你呢？”奶奶气愤填膺的咒骂着母亲，毕竟她晚年丧子又失孙，于是都把罪过归咎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爷爷一边推开扑过来的母亲一边骂道：“你个疯婆子，这是沐沐，不是砜砜，砜砜在悬崖底下躺着呢，你跳下去找吧。”“你是沐沐？”素芬努力把青沐抢过手来，“妈，我是沐沐，”青沐边哭边回应道。素芬又一把拽来旁边的青芸，“你是芸芸？”“妈，我是芸芸，妈，你别扔下我啊。”“乖，妈不扔下你们，妈去找哥哥，找到哥哥就再也不离开你们。”她又把俩孩子抱在一块，“你们等着妈妈，妈妈去找哥哥，”疯了你？放开他们，砜砜已经被你害死了，你马上滚... ...“爷爷奶奶合力拉开素芬，再次把她摔倒在地上，素芬一骨碌爬起来，在俩个孩子的哭喊声中，摔门而去，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砜砜，砜砜... ..."声音不间断，但是越来越小，屋子里，俩个老人气的气喘吁吁，俩个孩子同母亲呼唤着哥哥一般，直叫喊着：”妈.. . 妈..."
素芬就那么一直找一直喊，自从昨天夜里从炕头一跃而起，她没来得及披一件外衣，她就那么在漆黑的夜里一直走，她找不到了家，也就找不到了家门前的那个悬崖，就那么一直走到邻村，敲响一个刚准备入睡的家户大门，问别人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三五里地的邻村早已得知了这个家庭悲剧，他们也有幸遇见这个女主人公，却发现她神经受到刺激，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担心她大晚上出事，就挽留她过夜再找，素芬坚持不留，说要继续找。这家女主人，只好找了一大堆旧棉衣给她穿好，目送她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走到村庄尽头。
下了好久的雪终于停了，天地间又变了一番模样，积雪融化的日子里总是异常的寒冷，原本雪白的大地，因雪的融化变得满目疮痍，佀家的生活同样也变为另一种境地，青沐和青芸总是很想念哥哥，母亲，爸爸... ...，他们总是问爷爷奶奶，他们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老人总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在追问下只能说哥哥死了，永远也见不到了，母亲害死了哥哥，她是坏人，她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青芸总是说：“妈妈不是坏人。”“你们瞎说，妈妈是好人，她去找哥哥了。”青沐也附和着妹妹。每当此时，俩位老人也万般无语，只能借助咳嗽，困了，头疼来打发... ...其实他们也不是装的，上了岁数的人遭受这么大打击，身子也一下子垮了不少，就是看着尚未成人的孩子身上才勉强的过日子。爷爷总是说妈妈不会回来了，青沐总是倔强的不相信，妹妹也是符合着二哥。终于，兄妹俩在一次寒冷的中午，爷爷奶奶刚吃过药睡觉去了，俩人偷偷溜出门外，一直朝远方走去，就像母亲走时喊砜砜一样，兄妹俩也一路喊妈妈。他们觉得母亲会去悬崖边找哥哥，于是就回到家附近，可是没有人影，家里冷冷清清，那天起床的被子依旧是老样子，四散的堆积在炕上，院子旁的枣树下散落着一堆麻绳，他们不知道那些解开绳子的公安把父亲带到哪里去了，他们又为什么要带走父亲。
他们离开家，上了大路，继续走，翻过前面的一座大山，才发现面前又是一座大山，他们去年来过这里，俩坐大山中间连着一条窄窄的横梁，上面的雪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但是渗透过雪的黄土地遍地泥泞，走起来很困难，青沐尝试了很久也没有将妹妹拉拢过去，他只好作罢，吩咐妹妹自己回家，自己摸爬滚打的跃过山脊，爬上对面的大山，青芸看着二哥的背影消失在山后，才一个人静悄悄地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去，刚走了几步，她听到一声“妈... ...”，是二哥的声音，她楞了一下，便伫足等待了一会，渐渐的没了声响，她这才觉得只是二哥的呼唤声罢了，便继续往回走去。
老人醒来后发现孩子不见了。立马起身边喊边寻，刚离开院门不远，就看到青芸一个人步履蹒跚的摇摆着回来。二老立刻飞快的迎上去，上下摸索了一番，问她去哪里了，你二哥呢? "我们去找妈妈了... ...我回来了，二哥一个人去找了。“青芸虚弱的回答着。她看到她的回答导致爷爷全身上下发出一阵强大的哆嗦，奶奶又开始剧烈的咳嗽，爷爷大瞪着血眼训斥道：”不是跟你们说了么？你妈不会再回来了。“喘了口气，又问：”你二哥了？你们去哪儿了？“”我们到牵手山那儿，我过不去了，我二哥让我回家，他说他一个人去找妈妈。“”这猴孩子。“爷爷把青芸塞到她奶奶怀中，”“带回去看着，我叫几个人马上去找。“
青芸只能在絮絮叨叨的奶奶身旁焦急的等待着二哥的消息，她幻想着二哥会带着妈妈一起同爷爷回来，爷爷奶奶也不再生妈妈的气了，不再说妈妈是坏人了。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爷爷颓然推门而入，”找着了吗？“奶奶急切的问道。”没有。“”这就是命啊，这冰天雪地的，是死是活都难说。“说着，俩人老泪纵横，青芸似乎也明白了二哥的处境，跟着哭了起来。
确实被奶奶预言中了，青沐是死是活都难说，他翻过牵手山，离开妹妹的目光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片广袤的雪原，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雪的反光刺的他眼睛疼痛，就在眯缝着眼睛前行时，他看到远处有一团酱红色的东西在移动，他大喊;"妈... ...”边喊边兴奋的朝前跑去，他喘着剧烈的呼吸，激动的心越跳越激烈，他看着远方的阳光像万丈金丝，母亲就在金色的帘子后，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越缩越小，青沐越喊越激动，越看越清晰，越跑越快... ...眼前骤然一黑，他便昏了过去。待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山洞，这里没有阳光，又阴又冷，他用冻僵的双手扒拉开墙壁上的积雪，却绝望的发现四壁全都被水流冲刷的平平整整，根本无法攀爬，幼小的青沐像疯了一样胡乱扒拉，他担心此刻母亲会越走越远，远到再次没了方向。终于他不经意的发现洞底的一侧有个小洞，像是水流冲击开的，很窄很窄，估计青芸都很难爬过去，但是这是青沐此刻唯一的救命草，他未假思索便一头钻了进去，起初他还能勉强挪动，偏偏洞中像个沙漏一样，中间有一个窄脖颈，再往外看，他就能望到外面的荒草枯树了，于是他拼命想挤过去，却不幸被卡住了半腰身，动弹不得，他一直挣扎，一直挣扎，直到他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直到他看到外面的枯树上捆绑着父亲，母亲穿着酱红色的大衣坐在雪地中，哥哥躺在母亲身旁... ...
那一定是青沐的幻觉罢了，就在兄妹俩寻找母亲的那一天，素芬已经流浪到邻县，她依旧是离家出走时的那般神情，只是头发乱的像路边的一撮荒草，眼眶深陷，脸色蜡黄，别人施舍的衣服换了一茬又一茬，因为总是被她丢弃的衣不蔽体。她总是喜欢跑到很高的地方，然后像下望去，看好一会，又走了，人们都知道这只是个外地来的疯婆子。她总是在累的瘫软在地时，将衣服落下，然后又会因为突然看到青砜，便匆匆向远处跑去，等她觉得冷时，又会突然扑到路人身上趴人家衣裳，碰到好心的，会自认倒霉，直接脱下来扔给她，毕竟看她寒冬腊月的快要冻死了，碰到恶棍，偶尔会挨一顿毒打，或者一些动手动脚的侮辱，所以她的衣服有时会多的像裹了层棉被，有时又被剥的像根干木材一般精光。终于有一天，她一边呼喊着砜砜，一边流浪过一座大桥，她觉得这儿很高，便依着栏杆像下望去，她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虽然披头散发，但还是认得出是自己，“我叫素芬？对，我叫素芬，我18岁时嫁给一个姓佀的男人，我有个儿子叫砜砜，”真糟糕她看到了自己，或许这也是好事，总之她看到了河流的倒影中，有个熟悉的脸孔，在拽着自己胳膊，她猛然间凄厉的尖嚎一声，“砜砜... ...妈抓住你了。“这凄惨的一声呼唤，像磁铁一样，吸引来桥头行人齐刷刷的脑袋，在千百道目光中，素芬翻身而下... ...
深深的积雪终于彻底消失干净了，淤泥结疤后不久，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青芸总是会跟着爷爷奶奶在菜园子里忙忙碌碌的干农活，她已学会了不少过日子的本领，洗刷缝补衣服，烧火做饭，如何用小铁锹挖起黄土，如何播种，如何掩埋。她总是会在歇息时呆呆的望着天，她说：”奶奶，天有多大？“”天啊，如果一个人从刚生下开始走，一直走到死，就能走到另一头，天就那么大。“”那，天是不是以前也像那朵云彩那么大，后来慢慢长大了？“”呵呵， 是啊。“”我想在天上走走，看看能不能走到头。“”傻芸芸，我们就在走啊，奶奶和你爷爷就快走到头了。你才刚开始走。“可是我们在地上啊。”“我们就是天，一个人就是一片天。”“我不懂。”“等你长大就懂了。”“长多大才能懂？”“到你长白头发的时候。"
青芸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期盼着二哥和爸爸妈妈的归来，她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活在这种憧憬中，她不止一次梦见他们，她也总是在疲惫不堪时，看到他们会牵着手从远处的大路上走来。哪怕只是一个人，只是二哥，没找到妈妈，她也高兴，只是妈妈穿着酱红色的大衣，像白色的野兽那样再次回来，她也会高兴。于是她在这样的幻想中，真的等到了母亲的归来。那天她正在菜园子低头掘土，来了几个穿黑衣服的大人，问她爷爷在哪儿。”那儿。“她用小手一指。接着她看到那几个人走过去和爷爷说了一会话，然后爷爷过来牵着她，说：”芸芸，去看一眼你妈妈吧。“青芸很疑惑，妈妈在哪儿?妈妈回来了吗？为什么她自己不能来看我？
这是青芸第一次看见汽车，一个银灰色的方盒子，底下有四个黑色轮子，同她在哥哥的语文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看着那几个男人打开车门，从里面抬出来一个黑色的大包裹，拉开拉链，”妈妈，她死了？难怪她不会来看我。“此刻的青芸已经对死亡很麻木了，她只是凭着幼小而坚强的心灵一次次的接受着很多永不相见。妈妈不像从前那么漂亮了，或者说小芸都快认不出来了，她披头散发，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也没有穿着那件酱红色的大衣，俩个干瘪的乳房裸露在外，一具枯瘦的像木乃伊一般的尸体，让青芸努力了好久也想不起幼时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俩个有流不尽乳汁的丰满乳房。青芸就那么呆呆的看了好久，回想了好久，直到拉链再次拉上，她不愿意相信那是妈妈，她更容易接受那个下雪的黄昏，穿着酱红色大衣回来的妈妈。后来，汽车走了，奶奶带她回去了，再过几天，就是她到坟前磕头了，她只知道原本在大年三十兄妹仨嘻嘻哈哈的穿着新衣服，磕几个头就能换来糖果点心。现在，她却要将双膝扎在烂泥里，给一个土堆磕头。
春意正浓，现在妈妈也回来了，青芸好像只能等二哥和爸爸了。爷爷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奶奶总是咳嗽的整晚睡不着，爷爷则是哮喘病，走不了几步就一口气都上不来，憋的老脸通红，奶奶说：”芸芸啊，娃提着小筐子去挖点野菜吧，咱家的米仓都快空了，都被我俩老不死的卖钱看病了，去挖点马齿苋吧，别把娃饿着。““唉，沐沐要是别瞎跑，你们兄妹俩好有个伴啊。”青芸会望一眼奶奶俩行浑浊的泪，懂事的提着篮子和铁锹出去，于是这也慢慢成了她每天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奶奶的交代，每到中午时分，她便会抽空出去挖一篮子回来。然而没几天，她却发现她找准的那块地，马齿苋都被自己挖的差不多了，转悠了一天也没再找到一拨新的开发地，她只好提着半满的篮子绕另一条路回家，期望这条路上会不会再有所收获。终于，她发现在前方不远的一个破旧的砖窑下面，一个阴暗的角落，长满遍地的蘑菇，像一把把小花伞，胖嘟嘟的特别好看，她激动不已的一口气挖了个干净，塞满了篮子，又拖下上衣把剩下的包起来一并带回去。
这天晚上，爷爷奶奶都病的起不了身，青芸习惯性的自己动手烧火，她想给病中的爷爷奶奶尝尝鲜，便自己动手洗干净蘑菇，小心翼翼的切成条状，倒了油，炒了起来。这蘑菇闻起来像炒熟的猪肉一样，青芸好几次馋的想夹一块尝尝，可是一看到炕上病重的爷爷奶奶，便懂事的将口水咽了下去，直待到爷爷奶奶吃过饭，再次躺下。青芸又跑出门去捡拾柴禾，春天的日子总是有些不大不小的风，每个晚上都会从树上撕下来一些细碎的树枝，再加上去年的枯枝干柴，捡满一大筐子就足够做俩顿饭了。忙活到暮色降临，她又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七岁的小青芸，，她还需要撒下苞谷喂一下几个生蛋的母鸡，然后把它们圈回鸡窝去，使劲滚动鸡窝前的石板盖，最后望一眼暮色中的大路，那里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路，路旁杨柳枝在夜风中轻舞，青芸转身拖着疲惫的身躯跨进门槛。
她看到爷爷奶奶依旧沉睡在炕上，可是他们的姿势总是那么别扭，口中吐出很多白沫，奶奶的双手紧抓着床单，爷爷一条腿都跨下了炕沿。青芸觉得他们病的很重，就用手帕为他们擦去嘴角的白沫，然后使出吃奶劲把他们的身体板正，重新盖好被子，然后自己饿着肚子蜷缩在他们身旁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发现爷爷奶奶依旧没醒，她想去喊医生，可是春末的苍蝇总是会在爷爷奶奶脸上爬来爬去，她不得不守在一边，给他们挥赶苍蝇，然后给他们擦脸洗面。直到中午时分她才发现爷爷奶奶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起初她不敢喊叫，因为他们平时很容易失眠，睡着一次不容易，可是也不能睡这么久啊。青芸就开始轻轻摇唤，没有反应，她便大力摇动，依旧没有反应，她这才发现他们的身体如此冰冷和僵硬，他们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青芸只好害怕的跑出了院子，站在大路上，冲着远处地里劳动的村民喊叫，”叫医生啊，我爷爷奶奶醒不来了。“”什么？“正在犁地的一个大爷有点耳背，”醒不来了？怎么会醒不来呢？“正困惑着呢，转念一想，不会是出事了吧。忙丢下毛驴和犁头，跌跌撞撞的翻过一道山脊跑了过来。
这天下午，青芸被远方的姑姑带走了，她坐着姑父的驴拉车，摇摇晃晃的从日落西山开始，一直走到月悬树梢，”我姑姑了？“青芸惴惴不安的低声问着姑父。”给你爷爷奶奶料理后事去了。“青芸就这么在回想一大堆不远不近的片段中，迷迷糊糊的被带到姑父家。那晚，她抱着枕头，听着姑父的鼾声，听着堂哥堂姐在被窝里的低低嬉闹声，一个人贴着麻纸窗户，透过窗户上的一个小洞，看着树梢上的月亮... ...
第二天早饭，由于青芸已经饿了俩天肚子了，一觉醒来发现胃里空虚的发慌，狼吞虎咽的吃了俩大碗。正当她抓起第二个馒头的时候，姑父劈手夺走，递给一旁的堂哥，”少吃点，养不起。“”我很饿，我会干活。“青芸泪眼涟涟的说道。”这么点碎娃，会干个屁，你堂姐都十三了，还是吃白饭的。“说着瞪了一眼旁边的大女儿，”赶紧吃，早点养胖了早点嫁个人家。继而回过头来看着局促不安的青芸说：“你要会干活就去把那堆衣服给洗了。”青芸抹了把眼泪，麻利的起身去端墙角的那盆脏衣服。
还好，三天后，姑姑就回来了，姑姑进门的时候，青芸正蹲在地上削土豆皮，小手连一个最小的土豆都捏不住，没削一下，土豆就划手跑掉一次，她就捡回来反复再来，就这样半晌时光她都没削完俩颗土豆，她刚准备把土豆夹在俩膝盖中间来削。被刚进门的姑姑抢夺了下来，把青芸拉都一边，“谁让你做了？你会么？你个傻丫头。”“来姑姑给你洗洗手，跟你哥哥姐姐玩去。”姑姑拉着青芸的小手走到水池前。正巧姑父下地回来，扛着犁头进了院子，看到老婆正给侄女洗手，便狠狠的将犁头扔到墙角，接着拍拍身上的泥土骂咧道：'"土豆削完了？“”你还好意思说？谁让她干的？她这么点孩子。“姑姑立马质问姑父。青芸害怕姑姑因为她吵架，就轻轻的的拉了一下姑姑的衣角：“我自己要干的，我不能白吃你们的饭。”“听见没？自己要干的。”“你不让她干她会抢着干？”“多一张口，你男人就要在地里多扒拉一个钟头，我容易吗？都是你们佀家的这些累赘。”姑姑一听连她家都给骂上了，直接扑过去，厮打着丈夫，“我爹妈刚没，你就破口骂我们佀家，我跟你拼了，你个和尚儿子。”哪知姑父强大的力气，一把将姑姑推到在地，”你爹妈死？死的应该，谁让你们佀家出了这种孽种，毒死自己祖宗。“青芸赶忙扑过去拉住正要爬起来的姑姑，害怕的哭喊道：“姑姑，你们别打了。我什么都能干，我不吃你们的饭，我自己会挖野菜，我自己会做饭。”
就这样，青芸拼命的干活，虽然姑姑一再极力保护她，但懂事的她不想再看到姑父打骂姑姑，只能努力讨好姑父，她最主要的任务依旧是挖野菜，因为有姑姑做饭，所以她可以全天在山中奔走，野菜营养丰富，口味清爽，慢慢的姑父也就不再那么冷语相向了。
姑姑又要回佀家了，她没有告诉青芸她去干什么。那时夏天已经到来，青芸已经挖不到什么野菜了，她的工作又变为冒着烈日给地里的姑父送水，送饭，送粥。一次在送饭的途中，她跑到阴凉地歇息，偶然又发现那种肥肥胖胖的蘑菇，她便采了一大堆回家，她还自己动手炒好了蘑菇，等着姑父回来，会不会夸奖自己。姑父晚上回来自然看到了桌上丰盛的饭菜，一屁股坐定，刚提起筷子，却举在半空中下不了手，顿了一会，便在菜盆中扒拉了俩下，夹起一块蘑菇闻了闻，猛的他将筷子狠狠的摔在饭桌上，一跃而起，朝身旁还在期待着表扬话语的青芸噼啪俩个耳光，青芸只感觉一瞬间眼冒金星，一种酸涩的液体从眼窝冒出。然后，她在嗡嗡的耳鸣声中看到姑父冲向堂哥堂姐，捏起他们的臂膀，边摇晃边喊叫，“你们吃过没？你们吃过没？”"吃，吃什么啊?"俩孩子被父亲的举动吓傻了。"蘑菇，你们有没有吃蘑菇。“没啊，等你回来才吃呢。”俩个呆若木鸡的孩子机械版的回答了父亲的问话，他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间像魔鬼附身一样。这时姑父长吁一口气，继而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着青芸破口大骂，“你马上给我滚，毒死祖宗，连我们家也来害了？”说着，找出给蛇皮袋子，把一盆子蘑菇一股脑儿全倒了进去，扔到青芸面前，“滚回你们佀家去，别指望在我们脑畔沿子下过日子了。”喘一口气又接着骂，“这些干粮你路上吃，你这种妖孽活着是祸害。“
青芸轻轻的提起蛇皮袋，擦干婆娑的泪眼，离开了姑父家，她早就想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这里，在这里即使爸爸和二哥回来，也找不到她，姑姑嫁到这儿，自她记事起就从没见过，她只听奶奶说过有个姑姑，嫁出去就没再回来过。她一刻也不能再呆了。
青芸肩垮着蛇皮袋，穿过巨大的麦田，登上一层层的梯田，她凭着那晚的记忆，寻找着那几个熟悉的山脉，一座像牛的山，一座像菜刀的峭壁，一条像月牙的河。她在这一路也终于明白姑父为什么打她，爷爷奶奶为什么会死，姑父为什么会让这些蘑菇给该死的自己做干粮。想到爷爷奶奶的死，她担心奶奶有没有走到天的尽头，这让她眼眶又湿了，于是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俩侧的麦田连成一片，吞没了面前的道路，她只好抬起手背柔柔眼睛，定睛继续赶路。
又穿过一片树林，青芸才发现在当头的烈日下行走了大半天，口中十分干涩，她聪明的寻找到一片低谷地，然后在阳光的反射下，看到不远处的一汪亮晶晶的泉水，她兴奋的飞奔过去，俯首大喝一通，又清洗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脸，这下凉快了很多，这让她意志更坚定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到家了，因为她已经走了很久，要是再到不了家，那她一定会累死在路上的。而且她只要呆在家里就能等到二哥和爸爸回来，她觉得自己会做饭，会种地，会洗衣服，她能等得住，对了，她还要像奶奶说的走到天的尽头，在天的尽头再遇见妈妈和哥哥。
就在青芸蹲在泉边浮想联翩时，她发现对面水渠里有一团杂乱的东西，她一眼就认出了青沐的那件军绿色的夹克外套，她踩着泉水跳了过去，发现二哥的身体已经烂的像一堆泥一样，她刚凑上去，一大堆黑苍蝇嗡的一下爆炸开来，她拉了一把衣服，里面一大堆恶心的蚂蚁蝇蛆像黑色的浓血一样流动开来，她知道这就是二哥，二哥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但她终于还是等到与二哥再次相会了，这次青芸没有哭，她似乎在这段日子里被凄苦耗尽了泪水，被等待耗尽了“永不再见”的悲痛，她静静的陪着二哥，一遍遍的在呢喃中对着青沐的尸体说话，
”二哥，你不用找了。妈已经回家了，妈也死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我还一直在等你回家呢... ...“
一直等到青沐身上的蚂蚁散尽，青芸才疼出蛇皮袋中的蘑菇，拖下外套包起那些已经发干的蘑菇，然后把青沐的遗体装进蛇皮袋，就那么用幼小的身躯，左肩挎着蘑菇，右手拖拉着袋子，每次她实在累的不行时，就特别想扔掉那些蘑菇，但她还是放弃了，她觉得也许只有这些蘑菇才能带她走到天的尽头，就像带着爷爷奶奶走一样。
爬上一个大坡，便是青沐看到母亲时的那个平原，继续爬上另一个山坡，便望得到牵手山，到这儿，青芸已经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她最后需要的就是与体力做争斗了。
姑姑国兰是走大路回的家，她接到国梁被枪毙的消息后，便回家掩埋过哥哥的遗体，匆匆回家，看了哥哥一眼，她更觉得应该将青芸好好待待，哪怕豁出去不和赵家过日子了，也不能让佀家断了这根独苗。可当她匆匆赶回家时，丈夫正欲午睡，国兰四下寻找了遍不见青芸的身影，便摇醒熟睡的丈夫赵四平，“青芸呢？”“走了，”赵四平迷迷糊糊的回答道。“走哪儿了？”国兰急切的问道。“回家了，她说要找她爸去，不想呆了。”赵四平不耐烦的支吾了一声又鼾声暴起。“你怎么能让她走呢？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她找的到路么？再说我刚埋完我哥回来。”国兰愤怒的咒骂着，哪知赵四平已经懒得搭理，国兰也没心思跟这个男人耗，匆匆转身出门，又走在回佀家的路上，一路张望青芸的身影逢人便问。
青芸已经将哥哥拖到了院子门口，她看到自家院子门口进进出出不少人，她问一个扛着柜子的大叔，“你们在我家干嘛？”那大叔支吾了一声：“搬东西。”便匆匆离去。回到屋子，她才发现屋里拆镜子搬家具的人拥挤了一大堆，青芸大喊，"你们干嘛啊？这是我家。“”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问道。“好像是那个佀国梁的女儿哎。”另一个光头看了青芸一眼回应着。”我是佀国梁的女儿，我叫佀青芸，“她又捡起地上的一张照片激动的说，”你们看，这是我，这是我家，你们抢人，我爸回来会找你们算账的。“络腮胡扑哧一声笑了，”你爸？你很久没见你爸了吧。“说着他走在青芸面前俯下身来，直把青芸的眼睛瞪出来万分惊恐，才轻轻的说，”你爸啊，他杀了人，被公安用枪子从脑袋上嘭的穿过去。“他故意在那声“嘭”的地方猛的一个爆破音，同时又伸出双手，在青芸眼前攥紧拳头，又五指爆发的弹射出来，这下把青芸吓的身子猛的打了个哆嗦，那个络腮胡终于满意的在哈哈大笑声中直起身。这时，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把络腮胡推开，”你去忙吧，别吓唬孩子。“又蹲在青芸面前，柔声安慰道，”我说小丫头啊，你爸爸出事了，已经入土为安了，也就是说他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叹了一口气，又说：”你姑姑呢... ...她把这些卖给我们了，说是要用钱养活你，这是我们花钱买的。“青芸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抱着装二哥的蛇皮袋出了门，蹲坐在院墙一角，看着人来人往，不一会就走光了，等她再回屋一看，就连炕板石都被掀走了，唯独剩下一些旧照片，从玻璃镜框中卸出来，镜框他们拿走了，死人的照片他们怎么用都不吉利，只能扔了，而这也是青芸最需要的，她一张张捡起来堆成整齐的一堆，放在衣服兜里，然后带着蘑菇和蛇皮袋出了门，再忘了一眼那颗大枣树，已经结出了大红的枣子，她看了好久也找不出哪儿像雪花了，树下的那堆绳子也不见了。有几个孩子蹲坐在树上摘着枣子吃，青芸看着他们一边吃一边往自己兜里塞，青芸想起这是她最心爱的枣树，有大哥和二哥在没人敢来偷的。她便朝着枣树嚷嚷着：”那是我家的枣树，你们偷人。“”有本事你来抓我们啊。“”是啊，你大哥就从那儿掉下去了，摔成肉饼了。让他起来揍我啊。“一个孩子指着悬崖边，另一个孩子又说，”我们偷人？你妈妈还偷汉子呢。““还有你爸爸，那个脑袋哟... ...”青芸听到这些话无比伤心，但她觉得自己不想跟他们再吵了，家都没了，爸爸也不会再回来了，她也没工夫在意自己的大枣树了。她拖着装二哥的蛇皮袋，挎着包蘑菇的衣服，最后望了一眼自家的窗户，院子，大门，矮墙，墙头的一轮纸风车是她去年插上去的，微风中，竟然还在那儿转悠，再看一眼大枣树，那几个孩子心满意足的谈笑着离去，青芸猜他们应该在讨论明天几点再来。
青芸就那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后山，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弯道上，她找到了去年为母亲磕头的那个坟茔，此刻已经是五个土堆，上面俩，中间俩，最下面一个。中间左起第一个看上去是新土，虽然青芸尚未上学，但还是认出了佀国梁三个字，她相信爸爸也死了。
她从蛇皮袋中拉出青沐的尸体，由于一路颠颠簸簸的拖拉，更是没有了人形，就是一堆滥篓破布，纠缠着一堆腐肉细骨头。青芸用双手刨了个小坑，她通过名字认识到最上面的是爷爷奶奶，中间是爸爸妈妈，下面是哥哥，所以她把这个坑挖在了哥哥的坟茔旁边，然后放进去二哥，再用小手扒拉起一轮土堆。
做完这一切，青芸躺在哥哥和二哥中间，打开她那件粉红色的衣服，取出里面发干的蘑菇，一块块的送入口中。就这么吃了一会，她觉得自己身边都是些土堆，家人都被埋在下面，自己谁也看不到，自己很想念他们，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叠照片。她一边看，一边继续将蘑菇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二哥，这是爸妈结婚时照的相，我最喜欢妈的这件衣服，酱红色的大衣，妈妈没有爸爸妈妈，妈妈是好人。”
“哥，看爸爸，他穿西服的样子多帅，你还记得我在爸爸背上骑大马，你生气的跑出家门么？”
“奶奶，你听得见我说话么？”青芸又吃了一块蘑菇，抬头像坡上望去。“你到了天的尽头了吗？”
“奶奶，我等不到长白头发的时候了，你们都到了天的尽头，我也想去那里，我现在就想去。“
”妈，我到天的尽头能见到你吗？你要穿着那件红色的大衣等我，我觉得你穿那件衣服特别漂亮。“
青芸渐渐的感觉胃中有种腐蚀般的痛苦，疼的她不想说话，于是她望向远方。金黄色的稻田像海浪一般在夏日的微风中起起伏伏，远处的山像一条黄色的毛毛虫在蠕动，麦田里有很多人，青芸努力直起上半身去忍着疼痛极目眺望，她发现那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二哥。他们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向麦田的深处走去，青芸着急的大喊：“等我，二哥等我。”可是她们又忽的不见了，像是被巨大的麦浪吞噬。青芸挣扎了一下身体，她又看到旁边埋哥哥的小土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她还在用最后的一点思维努力猜想，在快到天的尽头时，是不是会特别的痛苦，可是她又不明白自己到底还需要痛苦多久。二哥舍去数学课本给她叠纸风车，父亲被绳子捆在大枣树上，那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嘭”的一声，妈妈躺在黑袋子里那干瘪的乳房，哥哥给她堆了个最大的雪人，姑父打了她俩记耳光，二哥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蚂蚁... ...很远的往事和这些日子的一大堆片段全部拥挤在青芸小小的脑袋中，翻动在她痛苦不堪的幼小身躯里。像一团刺猬一般在她身体里滚动，那颗长满针刺的大枣树，昔日经常划破她的臂膊，此刻像生长在她身体里一般，刺的她感到周身千疮百孔的疼痛，她强忍着这一切苦痛，又抓了一大把蘑菇，疯狂的塞进嘴巴，咀嚼，闭上眼睛强咽下去。等她再睁开双眼，炎热的夏日突然间飘起了鹅毛大雪，像去年冬天的雪一般，她身边的金黄麦田全部褪去了颜色，渐渐的惨淡为无边无际的雪原，她感到无比的寒冷，于是她又蜷缩起了身躯。又那么闭着眼睛忍了一会，她感到一切又暖和起来了，她又感觉到阳光照射在了她身上。她再一次缓缓睁开眼睛，她又看到了金黄的麦田，她终于看到家人们又全部在更远处的一个山峰上浮现了出来。“妈妈... ...”青芸大声喊叫，于是远处的人影全都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青芸，又都缓缓抬起手来，向青芸招手。青芸感觉疼痛瞬间消失了，自己竟然能轻松的站起来，她仿佛全身又充满力气，便向着前方飞奔而去，她感到自己很轻很轻，仿佛脚尖踩踏在麦芒上一般，她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要去哪里？等等我.. ...”
“我们要去天的尽头... ...“
“等等我... ...”
”跑快... ...青芸... ...”
... ...
等待，只为你们的归来
-------若你们都已不在
孤独的我，只能选择离开
妈妈，你能否再拥我入怀
趟过悲伤的河流，我无怨
翻过痛苦的山脊，我无悔
只求，你们都在天的尽头
等我，如同我曾经的等待
无人能再懂脚下的这片土地呵
若没有祈盼再滋生我的心头
亦无人愿懂凄惨的这摊生活呵
若所有希望都已飞逝到尽头
一九九九年的冬天，白色的雪像去年，前年一样静静的到来，挥挥洒洒的落满七座坟茔，这是一场世纪末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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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家庭---------常加涛 2011--5月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是个很平凡的冬，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个冬天的雪挺大，鹅毛大雪挥洒了好些日子依旧欲罢不能，翻翻日历才发现仅仅是 第三天了，可人们总觉得起码有半月二十天了，不久前枯枝败叶的的萧条景象似乎已经浓缩到了记忆深处。黄土地上的山脊，村庄，枯树，矮墙，一片银装素裹。就在这样的冬日，这样的雪天，这样的午后，孩子们总是喜欢趴在窗台前，隔着玻璃窗望着院子，矮墙，和墙后远处的雪山。在这样无所事事的午后，前几天勤勤恳恳忙着扫雪的人们似乎也都作罢了，因为他们总发现前面还没扫完，屁股后面就又白森森的铺满一层。孩子们通过他们的联想能力，猜测出那些大人们应该窝在某个窑洞的热炕头上，打打牌，唠唠嗑，喝点小酒。昔日的鸡鸣犬吠声消倪不见，它们或把脑袋插进臂羽之下，或将鼻尖塞进大腿内侧。总之像这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午后，本就偏僻宁静的村庄此刻更是万籁俱寂，这瘆人的寂静中青沐感觉自己听到了雪花落地的声响。
“二哥，你看咱家那颗大枣树。”小妹青芸右手托腮，右肘撑着窗台，说话的同时抬起左手臂横在青沐眼角上方，伸出细嫩的食指，指向院子左侧的山坡。
青沐交叉着双臂趴在窗台上，下巴压在手臂上，他觉得在这样的烦闷的雪天里，六岁的小妹根本不能带给他什么惊喜。所以他懒得转动脑袋，但又不想扫妹妹的兴，便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只瞄了一眼，他便迅速回过眼神，继续呆呆的盯着面前院子里的雪，他真庆幸自己没转动脑袋，要不然就吃亏了。不过他还是嘟囔着回了句：“看到了，一颗枣树。”“可是你没看到枣树枝上都是雪么？”青芸对二哥的态度很失望，她还在试图调动起他的热情来分享自己的发现。“恩，枣树上有雪。”这次是大哥青砜来搭理妹妹了，不过他的“搭理”显然是对幼小的妹妹产生的无聊话语有点不耐烦。这样一个无聊的午后，无聊的雪天，在三个人无聊的呼吸声中，哥俩打心底深深反感无聊，任何一丝无聊的事物。青砜回答妹妹的时候，正用额头贴着玻璃窗，上下左右的使劲蹭动着，借着沾满水蒸气的玻璃，发出老鹅一样的嗷嗷叫声。“哥，你不觉得那像一片很大很大的雪花么?"青芸再也受不了这俩个对她的发现无动于衷的家伙了，她只好亮出自己的秘密发现。她觉得这是很诱人的发现，她猜想她的俩个哥哥应该会再次漫不经心的看看那颗枣树，然后赞不绝口的说像，像，像，接着再夸她眼力真好，最后再抱怨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这次青沐比较在意了一下，因为他终于动了动脑袋，忘了那么三四秒，青砜也不错，总算停着了继续制造那种老鹅叫唤声，扭过脑袋看了一眼，不过依青芸的判断，他也就看了那么一俩秒，而且脑袋还不曾离开玻璃窗，之后他又继续回过脑袋，继续用额头磨磨蹭蹭，同时懊悔的囔囔道“像，太像一棵枣树了。”。青芸终于彻底失望了，她最后再忘了那么一小会，因为她觉得她的发现是很有意义的，那横七竖八的白色枝条，和地上的雪花一模一样啊，她突然手肘离开窗台，拉开门跑出院子，伸出小手在空中等待，待一片雪花落在手掌心，她便抬眼望了望枣树，再低头看手中的雪花时，已经融为一滩淡淡的，冰凉的水，她只好继续接，继续对比，可雪花总是会迅速的消失在她温暖的小手掌中。这时玻璃窗后哥哥的声音响起”“小芸，你干嘛呢？冻坏你。”“就是，快回来。”二哥也跟着附和了一声。青芸只好悻悻的转身回屋。继续陪着俩个哥哥趴窗台，看雪，看墙，看山... ...
其实，他们真正望着的是院子的大门，他们一直是在期待着墙角后闪过的一个熟悉身影。父亲一个多月都没回来过，母亲走了已经三天了，这么大的雪，他们会在哪儿，去爷爷奶奶家的路也有二里多地，千沟万壑的黄土地，到处悬崖陡壁，在这样的雪天，是没人敢随意踏出院子大门的，哪怕只是这区区二里地，恐怕也得摸爬滚打的走一整天，并且还的冒着随时跌落崖底的危险。于是他们又想到了母亲素芬，这么大的雪天，她会去了哪里。
青砜此刻懒得关心弟弟妹妹的思绪和心情，因为在等待中，他总是为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深深的困惑。
三天前的夜里，青砜在昏黄的灯下，睁开朦胧的睡眼，因为他在梦中被一只吱吱叫的老鼠吵醒，然后他听到母亲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门板的嘎吱声，然后安静了很久。青砜便爬起身跑到窗户边，他发现这个夜里雪停了，而且月色皎洁，把银白色的雪地照的很亮很亮。他发现母亲同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院墙拐角，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那个女人总是平平静静的念叨，一通完毕，他看到母亲在雪地里直跺脚，然后指手画脚的说着话，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这深夜的一幕让青砜很是疑惑，因为父亲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母亲只是说镇子上的店面太忙，他没空回来，他不知道是父亲出事了还是... ... 总之在这个安静的夜里，他因为距离关系，听不清母亲和那俩个女人的对话，只有弟弟妹妹熟睡中匀称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窑洞中回响。他就看着静静的雪发了一会呆，他发现在这深厚的积雪底下，整个世界都充满神秘的色彩，一种悄无声息的呢喃，像是那只神秘的野兽急促的喘息声。于是他倒怀念起那些枯枝败叶，乱石杂草，哪怕那些一切都死气沉沉，但总是没有这层洁白的掩饰让他更害怕。等他再回过神来望向墙角时，那个女人正匆匆转身离去，此刻母亲的背影冲着他。他只得跳回炕上，拉好被子装睡。又是嘎吱一声门板声响，青砜闭着眼睛，靠听力来想象着自己看到的一切，母亲关了门，在地上的凳子上坐了一会，然后钻回被窝，这次她应该没再脱衣服，但她也没睡着，翻来覆去老半天。终于青砜耐不住了，他轻轻的问道：”那个女人是谁？“他问话的时候试图睁开眼睛，却被灯光给刺痛了，只好重新闭好眼睛。同时他明显的感觉到了母亲安静了一瞬间，期间静的让他听到墙上的老钟秒针跳了三下，到第四下时母亲硬邦邦的回了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秒针又响了俩下，”睡觉去。“接着便是老钟无休止的跳跃声。青砜听着这声响一宿无眠，同时他又听着母亲的叹息声，辗转反侧声，拳头砸墙声，啜泣声... ...直到天亮。
雪花又挥洒起来了，像是休眠了一晚，以更充沛的精力砸落着。母亲就那么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走上大路。青砜和弟弟妹妹一起望着母亲，问她要去哪里，但母亲始终没有回应，兄妹三人就一起跟着，但是母亲总是转过身来狠狠的骂他们，让他们滚回去。于是他们只好伫立在大路中央，望着母亲的背影越来越小，望着母亲踩过的脚印越来越长。就那么望到天黑，母亲像融化在茫茫的雪中一般，再也没有浮现出来，雪地里的印记也被新到的积雪填满。他们终于失去了母亲的方向，三个依靠在一起的雪人只好挪动着冻僵的身躯回到家中。
已经三天了，除了喝过俩次哥哥熬的黑米粥外，兄妹仨饿的实在是话都不想说了，这也就不奇怪俩个哥哥为什么会对妹妹的发现毫无兴致。
三人并排趴在窗台上，继续沉默，继续呆滞的守望着。这样子又安静了好久，“二哥，我饿了，”青芸幼嫩的童音终于划破了雪声。“我本来不饿，被你一说也饿了。”青沐抱怨似的回应着妹妹。青砜终于将脑袋离开玻璃窗，“那就熬粥，小芸淘米，木头烧火。”“算了，我不饿了，你呢？”青沐悻悻的望向妹妹打烊道，“我啊，想想哥哥熬的粥就饱了。”青芸调皮的巴眨着眼睛望向大哥。这下让青砜气急败坏一头撞向玻璃窗，上下左右使劲乱蹭，顿时像一摊惊起的鹅群，“你们俩不识好歹，不吃拉倒，再喊饿就找妈去吧。”“找就找。”青芸赌气的开门跑了出去。青沐直起身来追着妹妹边跑边喊：“小芸，干嘛啊，这么大的雪。”“让她找去，看她能不能出了院子。”青砜生气的冲着弟弟的背影喊着。然后望向玻璃窗外，看着深雪已经没过妹妹腰部，她刚跳了俩下，便跌倒在雪地中，继而手脚并用的往前跑，直到跌跌撞撞到大门前，他为妹妹在院子中的滑稽相并不担心，不料青芸的一声喊叫惊动了他。“妈... ... 妈... ...妈回来了，大哥，二哥，妈回来了。”她冲着大门外嚷嚷了俩嗓子，又转身朝窑洞内喊叫着。青砜和青沐本是一怔，转念又发现这肯定是妹妹捣鬼。青砜望着淘气的妹妹无奈的回了声：“妈回来你们二老不就饿不着了么？”不料话音未落，青沐也狼狈的跌撞到大门前，“妈，真的是妈。”这下青砜信了，疯了一样飞奔出门，兄妹仨使劲拉开被积雪堵住的大门，前前后后的冲出门外，朝着大路奔去。
除了那件酱红色大衣，他们真无从考证那就是母亲，眼前踉踉跄跄走过来的，像是一只受伤的远古野兽，白发银眉，脸色铁青，气息虚弱。兄妹仨立马冲上去扶架起母亲，一直把她撑回家里。上炕后，母亲就开始高烧，青芸趴在妈妈身边，时不时的用小手摸一下妈妈的额头，“比刚才更烫了。”
“妈好饿... ...”素芬迷迷糊糊的呢喃了一声。但是被身旁的青芸听清楚了，她忙激动的喊着：“哥，妈说话了。妈说她饿了。”“我这就熬粥。”原本伫立在炕沿边的兄弟俩不知如何是好。现在马上鹊跃而起，急急忙忙去烧火做饭，青砜喜欢淘米，他觉得看着水盆中的米粒随着他打捞过的残渣，变的越来越纯净，越金黄灿灿，像昔日的阳光，这使他心情就会莫名的好了许多。青沐则热衷于烧火，所以哥哥总喜欢叫他木头，他喜欢看着灶膛中的火苗吞噬掉那干枯丑陋的柴禾，然后在一阵噼里啪啦声中，不管是交错凌乱的豆秸，坚硬的木材，全都会化为一种软绵绵的灰烬，然后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抄起铁锹，把他们一卸而入门前的万丈深渊。这一系列的活计青沐打记事起就开始干，他为其中的某种貌似快感的东西着迷。
这次做饭比较用心，因为青砜没有再把米下锅后就跑去上茅房，青沐也没有因为追打门槛前溜过的一只老鼠而烧灭了火。青芸也没有多嘴多舌的因抱怨俩个哥哥斗嘴，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现在都很认真的守在灶膛边，兄妹仨全都关注着母亲，关注着母亲希望喝到的这点粥。
冬日的夜幕总是匆匆降临，青芸将脸贴在妈妈胸膛，侧着脑袋望着俩个哥哥，听着妈妈的心跳声，望着暮色来临的窗户纸上像院子里钻出来的一个巨大的魔鬼，黑暗的身影笼罩了最后一丝阳光。待青砜尝了一口锅中的粥说了声“这次没问题，木头你去找碗勺，我先给妈盛一碗。”青芸便顺手拉开了贴在墙壁上的灯线栓。锅中的水蒸气像烟囱一样，正冒着浓烈的蘑菇云，一直漂浮到窑顶，然后四下散开。青芸学着妈妈喂饭的样子，正一勺勺的喂粥给妈妈喝。旁边青沐指点了，“我说小芸，你应该吹一下，别把妈烫着。”“不用了，妈自己来。”素芬支撑着双臂想要爬起来，可终究还是因身体虚弱不得已又倒了下去。
门板声嘎吱一声响起，进来个人，濛濛水雾中看不清身影，待到灯前才认清是二叔。“你妈没事吧。”佀刚边望着素芬边问仨孩子。“烧，一直在烧，刚才说她饿了。”“我没事，可能感冒了。你坐吧。”素芬勉强的招呼着。佀刚下意识的环顾了一圈屋子，虽然在朦胧的水雾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你家有药吗？”“好像还有几支林可霉素。”接着佀刚顺着素芬的指点找到柜顶的第二个抽屉，在一个被橡皮筋缠裹的旧文具盒中找到针管，在一个鞋盒子里翻到些安痛定，林可霉素，地塞米松。然后在朦胧的雾中，青沐为他倒了碗开水，用来给针管消毒，佀刚说需要五分钟，青沐便盯着墙上的老钟，一秒一秒的数着。期间，他被佀刚用筷子敲打那种像子弹一样的玻璃药瓶的声响吸引了几次，那清脆又干净利落的声响，让青沐似乎找到了一种比烧火更有意思的事情，他真想把这种敲打药瓶的活计干上一辈子，听一辈子这种声音。
都准备好了，他们看着母亲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拉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臀部，青砜感觉自己浑身有种异常发麻的感觉，兄妹仨一直看着这个男人用手指戳母亲的臀部，然后像扔飞镖一般，猛的将针头戳进母亲的皮肤，兄妹仨的身子同时紧紧一怔，又感觉到自己的屁股也疼的厉害。
夜深了，母亲熟睡了过去，佀刚让孩子们先睡，自己在地下的凳子上坐着。起初他们都客气的陪着，一块观察着母亲。佀刚问青砜“你妈去哪儿了？”“不知道，可能是找我爸去了。”“啥时走的？”“三天前”青芸抢先回答以表明自己的存在。“哦。”然后一直是沉默。一直沉默到青芸困了，钻进了被窝，青沐也跟着钻进去，又坚持了一个钟头左右时光，青砜也困的不行了，他问二叔今晚还回家么？佀刚让他先睡，他再看着母亲。于是青砜也就和衣睡去了。
清晨，半睡半醒中，他感觉母亲和二叔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但他睡意未醒，并不想关心这些问题，他觉得母亲身体应该好些了，因为她们的谈话中母亲言语繁冗。青砜就这么被谈话声的干扰中，又做了一会胡乱的梦。再次醒来是被一阵炒菜香味刺激了鼻翼，仨孩子同时被这种香味激醒。母亲已经准备了好饭菜，她气色已经好多了，二叔还在。吃饭的时候，母亲告诉他们，吃过饭帮忙收拾一下隔壁窑洞，青砜问“收拾它干嘛？”“你二叔家的窑顶被积雪压变形了。先借住俩天。”
依旧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这一天就忙活了一件事，收拾完隔壁的窑洞，把抗烧热乎，佀刚从自家扛来铺盖，就那么住了下来。
起码青沐不认为这是个坏事，因为二叔总能够用很大的力气把柴禾从积雪中拉出来，这就可以让青沐每次的烧火工作能空余出半小时时间来陪青芸堆雪人，青芸也觉得二叔扫过的院子，虽然雪依旧会落下来，但不会像从前那么难走，他们总会把大部分时光耗在院子里的雪中。最令青芸兴奋的是，二叔竟然是唯一一个认同青芸那个发现的人，他觉得那颗枣树就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还告诉青芸远处的山丘像一个巨大的馒头，那些修满梯田的山则像花卷。只有哥哥青砜总是那么沉默，他既不讨厌佀刚，也没表现出来有多欢喜。就因为某天夜里他被尿憋醒，然后听到窗户上的一阵匀称的敲击声引走了母亲，继而他像第一次偷窥母亲的秘密一般，他发现了更大的一个秘密，母亲总会在那阵敲击声后，跑到二叔的屋里。青砜是个比较内向的孩子，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质问俩个当事人，他总是一个人呆呆的揣摩着那些“大人的事。”
又是一夜，一家人刚刚入睡，那阵敲击声还没有来，这次青砜真被一泡尿给催起来了。就在他跳到地上往尿壶里滋尿时，朦胧的睡眼瞄了眼窗外，他发现一个躺着的人，俩条腿划过大门，消失不见。奇怪，最近的雪总是下在白天，每个夜晚总是晴空万里，月色皎洁，他便借口说自己肚子疼，想去茅房，素芬喊了声“披上衣服，你是不是着凉了。”“不用了，”青砜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线衣，拉开门闩追了出去，刚到大门口，他和迎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爸？”青砜定睛一看，然后惊奇的叫道。他发现父亲满头大汗，正奇怪这大冷天怎么热成这样。佀国梁冷冷的说：“大晚上跑出来干嘛？走，回去。”青砜刚想说自己肚子疼，却被父亲拽着回到了屋，他也是刚才受冷了，赶紧钻回了被窝，弟弟妹妹睡的正香。
“你回来了？”素芬没有睁眼，冷冷的问了一句。这让青砜感到很奇怪。
“哦。”父亲伫立在地上，望着俩个熟睡中的孩子，望着青砜疑惑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期间，没有任何人插话。
“咱俩好好过日子吧。”
“什么时候没好过？又是什么时候好过？”
“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发现了。”
“过日子也好，你得挣钱养家，不看店了？”
“关门了。”
“是被人家男人给砸了吧。”
佀国梁张口哑言了。接着闭合了一下嘴巴，“你都知道了，罢了，我也当从来没有过那个堂弟。”
这下明显是刺激到素芬了，她蹭的坐起身，大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回应道：“你堂弟无亲无故，窑洞被雪压了，借宿俩天，补好窑洞就走。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用得着反应这么激烈么？”国梁握着手中的把柄不紧不慢的质问着。
“对你这种血口喷人的禽兽用得着。”
“我今晚要是没回来的话... ...我说我要说没回来。你这会是不是还没睡，等着玻璃窗敲响吧。”
“你... ...”
“忘了他吧，咱俩好好过日子。孩子都小。”
“这种不要脸的话你自己都记不清是第多少遍了吧？”话音未落，青砜看到母亲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疯了一样跳下炕，冲出门去，青砜怔了一下，也跟着跑出去，他看到母亲跌跌撞撞的冲开二叔的门，只望了一眼，便转身朝大门跑去，这次青砜清晰的看到了地上的印记，像一辆驴拉车碾过的印记一般，有俩条深深的水平线，她跟着母亲，母亲跟着印记的方向，向前跑去，一直到大门外不远处的悬崖边，她看到母亲突然间定住了，像一尊石像一般呆立在崖边，继而像被抽走骨头一般，身体像一个快速融化的雪人，顷刻间瘫倒在崖边。
这时，国梁也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来到呆若木鸡的青砜身边，俯下身子对青砜说：“去把你妈妈拉回来。”青砜没有回应，他拖动着铅一样的步伐，好久才挪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子想拉起母亲，”妈，咱回去吧。“
好一阵沉默，素芬才开口，”砜砜，再看一眼你二叔，他是个好人，妈这辈子就遇到这么一个好男人，可是，你现在看他，他怎么就睡在那儿一动不动了？“”他怎么就一动不动了？“青砜疑惑的事情就那么在一场突发的震撼中收场了，十岁的他认识到了整件事的外形，却感触不到其中的本质。婚姻，爱情，生活，他不懂。所以不懂妈妈为什么不爱爸爸，而是深爱着崖底躺着的那个二叔。他已经猜想出了崖底的景象，因为他清晰的记得大门后闪过的那双笔直的腿，在残月中，裸露的双腿像俩根干木材。他不愿意再看，但只能说，“妈，我看见了，我们回去吧。”
“让妈再看一会。”
青砜只好回首像父亲喊道：”爸，妈说她想坐一会。“”你要真不要脸就下去跟他睡去。“”去就去。“素芬挣扎着想往前挪动，却被青砜死死的缠住，青砜突然间吓的大哭，因为他害怕母亲也会那么笔直的睡在崖底不会再起来，他害怕那俩条像枯木材一样的双腿，青砜虽然对死亡二字很懵懂，但他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轮残月，白色的雪，黑色的影，这个夜就仿佛是死亡的夜。素芬甩动了一下胳膊摆脱开青砜，青砜一个踉跄朝后跌倒，马上又一骨碌爬起来，想重新扑上去抱住母亲，却慌乱中扑错了位，一头冲出悬崖，在惨白的月色下，一个瘦小的漆黑的身影，像一只栖息在崖边的猫头鹰，滑翔而下，然后一片寂静，素芬呆坐在崖边，国梁呆立在大门外，方才的喧闹更凸显出了此刻的凝固气氛。等到国梁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惊醒后，他发现崖边的那一堆黑色身影也迅速消失不见，仅留下一声”砜砜... ...”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飘荡。
青沐青芸兄妹俩也被这一声呐喊惊醒，俩人发现哥哥和母亲的被子都胡乱的在炕头扔着。俩人一直就怕黑，不像哥哥青砜，他们只能趴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残月白雪，在一片寂静中回想刚才的那声呐喊。“你听到什么了？”青芸问二哥。青沐说;"好像是妈妈在喊哥哥。“”他们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就一直等，当发现远处有零零星星的人声传来时，月牙已经像一顶皇冠一般坐落在对门的山上，青芸想起那山就是二叔说的像馒头的山，于是她想起了二叔，她便大声喊叫：”二叔，二叔。“没有回音。”他可能睡的正香呢。“青沐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好像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一般，尖叫声，咒骂声，厮打声，激烈的讨论声，乱作一团，兄妹俩更是害怕了。青芸问二哥：”会不会是打仗了？妈妈和哥哥都跑了，把咱俩扔下了？“”别瞎说。“青沐愤怒的看着妹妹，因为她天花乱坠的想象此刻让他掉出了恐惧的眼泪，因为他觉得妹妹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青芸看到二哥都哭了，马上便放开声哭喊了起来：”妈... ...哥... ...“俩人对着哭嚎了老半天，青沐坚强的抹了一把眼泪说：”咱俩进柜子里吧。这样坏人来了发现不了。“青芸此刻也只能乖乖的依靠二哥了，因为大他俩岁的二哥眼下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俩人便倒腾出柜子里的衣鞋杂物，相互挟持着各自钻进了一间柜子，青沐帮妹妹关好柜门，然后又拉住自己的柜门，俩人搁着薄薄的夹板，听着对方的啜泣声，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时候是在沉默中等待... ...
直到天色大亮，青沐和青芸在爷爷奶奶的呼唤声中打开了柜门，爷爷拖着青沐，奶奶拖着青芸，他们走出大门。兄妹俩看到大门外的雪地里躺着俩个人，一个二叔，一个哥哥，他们的脑袋上挂着红色的冰渣，爸爸也在，他被绳子绑在院子旁边的那棵大枣树上，妈妈瘫坐哥哥和二叔中间，一动不动，也像死了一样，嘴里呢喃的说些什么。已经被吓傻的兄妹俩什么都没听清，他们只听到身边叽叽喳喳的人声像某种神秘的鸟的叫唤，他们只感觉到被一双大手紧紧的拖着往前走，沿着矮墙走过，一直走上大路，青沐才想起喊叫：”爸... ...妈... ...哥... ...“青芸也被二哥惊醒，大喊：”妈妈，爸,,,,哥哥......“可是爷爷奶奶将他俩拽的更紧，一直把他们带到爷爷家，把兄妹俩反锁在屋里，然后又都走了。这次俩人哭的更凶了，因为他们发现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仅仅是一声把他们惊醒的呐喊声后，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战争还是什么，就让所有亲人都变了一番模样，俩人就那么哭了一整天，哭肿了眼睛，忘记了饥饿，哭到嗓子发疼。直哭到天黑，门锁有了动静，爷爷奶奶推门进来，然后将他们抱在怀中。
俩孩子刚歇息了一会，这下又大哭了起来，素芬突然闯进门来，拽开爷爷，把青沐一下子搂在怀中，”你在这儿啊，吓死妈了。妈总算抓住你了。“”青沐重回母亲怀抱，哭的更凶了，“妈... ...”“妈... ...”青芸也凑过来抱住母亲。“滚开”爷爷一下子拽起素芬，把她摔到墙角。“抓住妈，别放开，砜砜，别放开。”素芬忙不迭的边爬边喊。“你不是我们儿媳妇，你也不是孩子他妈。国梁被公安带走了你没看见？我孙子都没了，怎么偏偏你就被树枝挂住了呢？怎么死的不是你呢？”奶奶气愤填膺的咒骂着母亲，毕竟她晚年丧子又失孙，于是都把罪过归咎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爷爷一边推开扑过来的母亲一边骂道：“你个疯婆子，这是沐沐，不是砜砜，砜砜在悬崖底下躺着呢，你跳下去找吧。”“你是沐沐？”素芬努力把青沐抢过手来，“妈，我是沐沐，”青沐边哭边回应道。素芬又一把拽来旁边的青芸，“你是芸芸？”“妈，我是芸芸，妈，你别扔下我啊。”“乖，妈不扔下你们，妈去找哥哥，找到哥哥就再也不离开你们。”她又把俩孩子抱在一块，“你们等着妈妈，妈妈去找哥哥，”疯了你？放开他们，砜砜已经被你害死了，你马上滚... ...“爷爷奶奶合力拉开素芬，再次把她摔倒在地上，素芬一骨碌爬起来，在俩个孩子的哭喊声中，摔门而去，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砜砜，砜砜... ..."声音不间断，但是越来越小，屋子里，俩个老人气的气喘吁吁，俩个孩子同母亲呼唤着哥哥一般，直叫喊着：”妈.. . 妈..."
素芬就那么一直找一直喊，自从昨天夜里从炕头一跃而起，她没来得及披一件外衣，她就那么在漆黑的夜里一直走，她找不到了家，也就找不到了家门前的那个悬崖，就那么一直走到邻村，敲响一个刚准备入睡的家户大门，问别人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三五里地的邻村早已得知了这个家庭悲剧，他们也有幸遇见这个女主人公，却发现她神经受到刺激，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担心她大晚上出事，就挽留她过夜再找，素芬坚持不留，说要继续找。这家女主人，只好找了一大堆旧棉衣给她穿好，目送她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走到村庄尽头。
下了好久的雪终于停了，天地间又变了一番模样，积雪融化的日子里总是异常的寒冷，原本雪白的大地，因雪的融化变得满目疮痍，佀家的生活同样也变为另一种境地，青沐和青芸总是很想念哥哥，母亲，爸爸... ...，他们总是问爷爷奶奶，他们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老人总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在追问下只能说哥哥死了，永远也见不到了，母亲害死了哥哥，她是坏人，她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青芸总是说：“妈妈不是坏人。”“你们瞎说，妈妈是好人，她去找哥哥了。”青沐也附和着妹妹。每当此时，俩位老人也万般无语，只能借助咳嗽，困了，头疼来打发... ...其实他们也不是装的，上了岁数的人遭受这么大打击，身子也一下子垮了不少，就是看着尚未成人的孩子身上才勉强的过日子。爷爷总是说妈妈不会回来了，青沐总是倔强的不相信，妹妹也是符合着二哥。终于，兄妹俩在一次寒冷的中午，爷爷奶奶刚吃过药睡觉去了，俩人偷偷溜出门外，一直朝远方走去，就像母亲走时喊砜砜一样，兄妹俩也一路喊妈妈。他们觉得母亲会去悬崖边找哥哥，于是就回到家附近，可是没有人影，家里冷冷清清，那天起床的被子依旧是老样子，四散的堆积在炕上，院子旁的枣树下散落着一堆麻绳，他们不知道那些解开绳子的公安把父亲带到哪里去了，他们又为什么要带走父亲。
他们离开家，上了大路，继续走，翻过前面的一座大山，才发现面前又是一座大山，他们去年来过这里，俩坐大山中间连着一条窄窄的横梁，上面的雪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但是渗透过雪的黄土地遍地泥泞，走起来很困难，青沐尝试了很久也没有将妹妹拉拢过去，他只好作罢，吩咐妹妹自己回家，自己摸爬滚打的跃过山脊，爬上对面的大山，青芸看着二哥的背影消失在山后，才一个人静悄悄地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去，刚走了几步，她听到一声“妈... ...”，是二哥的声音，她楞了一下，便伫足等待了一会，渐渐的没了声响，她这才觉得只是二哥的呼唤声罢了，便继续往回走去。
老人醒来后发现孩子不见了。立马起身边喊边寻，刚离开院门不远，就看到青芸一个人步履蹒跚的摇摆着回来。二老立刻飞快的迎上去，上下摸索了一番，问她去哪里了，你二哥呢? "我们去找妈妈了... ...我回来了，二哥一个人去找了。“青芸虚弱的回答着。她看到她的回答导致爷爷全身上下发出一阵强大的哆嗦，奶奶又开始剧烈的咳嗽，爷爷大瞪着血眼训斥道：”不是跟你们说了么？你妈不会再回来了。“喘了口气，又问：”你二哥了？你们去哪儿了？“”我们到牵手山那儿，我过不去了，我二哥让我回家，他说他一个人去找妈妈。“”这猴孩子。“爷爷把青芸塞到她奶奶怀中，”“带回去看着，我叫几个人马上去找。“
青芸只能在絮絮叨叨的奶奶身旁焦急的等待着二哥的消息，她幻想着二哥会带着妈妈一起同爷爷回来，爷爷奶奶也不再生妈妈的气了，不再说妈妈是坏人了。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爷爷颓然推门而入，”找着了吗？“奶奶急切的问道。”没有。“”这就是命啊，这冰天雪地的，是死是活都难说。“说着，俩人老泪纵横，青芸似乎也明白了二哥的处境，跟着哭了起来。
确实被奶奶预言中了，青沐是死是活都难说，他翻过牵手山，离开妹妹的目光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片广袤的雪原，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雪的反光刺的他眼睛疼痛，就在眯缝着眼睛前行时，他看到远处有一团酱红色的东西在移动，他大喊;"妈... ...”边喊边兴奋的朝前跑去，他喘着剧烈的呼吸，激动的心越跳越激烈，他看着远方的阳光像万丈金丝，母亲就在金色的帘子后，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越缩越小，青沐越喊越激动，越看越清晰，越跑越快... ...眼前骤然一黑，他便昏了过去。待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山洞，这里没有阳光，又阴又冷，他用冻僵的双手扒拉开墙壁上的积雪，却绝望的发现四壁全都被水流冲刷的平平整整，根本无法攀爬，幼小的青沐像疯了一样胡乱扒拉，他担心此刻母亲会越走越远，远到再次没了方向。终于他不经意的发现洞底的一侧有个小洞，像是水流冲击开的，很窄很窄，估计青芸都很难爬过去，但是这是青沐此刻唯一的救命草，他未假思索便一头钻了进去，起初他还能勉强挪动，偏偏洞中像个沙漏一样，中间有一个窄脖颈，再往外看，他就能望到外面的荒草枯树了，于是他拼命想挤过去，却不幸被卡住了半腰身，动弹不得，他一直挣扎，一直挣扎，直到他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直到他看到外面的枯树上捆绑着父亲，母亲穿着酱红色的大衣坐在雪地中，哥哥躺在母亲身旁... ...
那一定是青沐的幻觉罢了，就在兄妹俩寻找母亲的那一天，素芬已经流浪到邻县，她依旧是离家出走时的那般神情，只是头发乱的像路边的一撮荒草，眼眶深陷，脸色蜡黄，别人施舍的衣服换了一茬又一茬，因为总是被她丢弃的衣不蔽体。她总是喜欢跑到很高的地方，然后像下望去，看好一会，又走了，人们都知道这只是个外地来的疯婆子。她总是在累的瘫软在地时，将衣服落下，然后又会因为突然看到青砜，便匆匆向远处跑去，等她觉得冷时，又会突然扑到路人身上趴人家衣裳，碰到好心的，会自认倒霉，直接脱下来扔给她，毕竟看她寒冬腊月的快要冻死了，碰到恶棍，偶尔会挨一顿毒打，或者一些动手动脚的侮辱，所以她的衣服有时会多的像裹了层棉被，有时又被剥的像根干木材一般精光。终于有一天，她一边呼喊着砜砜，一边流浪过一座大桥，她觉得这儿很高，便依着栏杆像下望去，她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虽然披头散发，但还是认得出是自己，“我叫素芬？对，我叫素芬，我18岁时嫁给一个姓佀的男人，我有个儿子叫砜砜，”真糟糕她看到了自己，或许这也是好事，总之她看到了河流的倒影中，有个熟悉的脸孔，在拽着自己胳膊，她猛然间凄厉的尖嚎一声，“砜砜... ...妈抓住你了。“这凄惨的一声呼唤，像磁铁一样，吸引来桥头行人齐刷刷的脑袋，在千百道目光中，素芬翻身而下... ...
深深的积雪终于彻底消失干净了，淤泥结疤后不久，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青芸总是会跟着爷爷奶奶在菜园子里忙忙碌碌的干农活，她已学会了不少过日子的本领，洗刷缝补衣服，烧火做饭，如何用小铁锹挖起黄土，如何播种，如何掩埋。她总是会在歇息时呆呆的望着天，她说：”奶奶，天有多大？“”天啊，如果一个人从刚生下开始走，一直走到死，就能走到另一头，天就那么大。“”那，天是不是以前也像那朵云彩那么大，后来慢慢长大了？“”呵呵， 是啊。“”我想在天上走走，看看能不能走到头。“”傻芸芸，我们就在走啊，奶奶和你爷爷就快走到头了。你才刚开始走。“可是我们在地上啊。”“我们就是天，一个人就是一片天。”“我不懂。”“等你长大就懂了。”“长多大才能懂？”“到你长白头发的时候。"
青芸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期盼着二哥和爸爸妈妈的归来，她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活在这种憧憬中，她不止一次梦见他们，她也总是在疲惫不堪时，看到他们会牵着手从远处的大路上走来。哪怕只是一个人，只是二哥，没找到妈妈，她也高兴，只是妈妈穿着酱红色的大衣，像白色的野兽那样再次回来，她也会高兴。于是她在这样的幻想中，真的等到了母亲的归来。那天她正在菜园子低头掘土，来了几个穿黑衣服的大人，问她爷爷在哪儿。”那儿。“她用小手一指。接着她看到那几个人走过去和爷爷说了一会话，然后爷爷过来牵着她，说：”芸芸，去看一眼你妈妈吧。“青芸很疑惑，妈妈在哪儿?妈妈回来了吗？为什么她自己不能来看我？
这是青芸第一次看见汽车，一个银灰色的方盒子，底下有四个黑色轮子，同她在哥哥的语文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看着那几个男人打开车门，从里面抬出来一个黑色的大包裹，拉开拉链，”妈妈，她死了？难怪她不会来看我。“此刻的青芸已经对死亡很麻木了，她只是凭着幼小而坚强的心灵一次次的接受着很多永不相见。妈妈不像从前那么漂亮了，或者说小芸都快认不出来了，她披头散发，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也没有穿着那件酱红色的大衣，俩个干瘪的乳房裸露在外，一具枯瘦的像木乃伊一般的尸体，让青芸努力了好久也想不起幼时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俩个有流不尽乳汁的丰满乳房。青芸就那么呆呆的看了好久，回想了好久，直到拉链再次拉上，她不愿意相信那是妈妈，她更容易接受那个下雪的黄昏，穿着酱红色大衣回来的妈妈。后来，汽车走了，奶奶带她回去了，再过几天，就是她到坟前磕头了，她只知道原本在大年三十兄妹仨嘻嘻哈哈的穿着新衣服，磕几个头就能换来糖果点心。现在，她却要将双膝扎在烂泥里，给一个土堆磕头。
春意正浓，现在妈妈也回来了，青芸好像只能等二哥和爸爸了。爷爷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奶奶总是咳嗽的整晚睡不着，爷爷则是哮喘病，走不了几步就一口气都上不来，憋的老脸通红，奶奶说：”芸芸啊，娃提着小筐子去挖点野菜吧，咱家的米仓都快空了，都被我俩老不死的卖钱看病了，去挖点马齿苋吧，别把娃饿着。““唉，沐沐要是别瞎跑，你们兄妹俩好有个伴啊。”青芸会望一眼奶奶俩行浑浊的泪，懂事的提着篮子和铁锹出去，于是这也慢慢成了她每天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奶奶的交代，每到中午时分，她便会抽空出去挖一篮子回来。然而没几天，她却发现她找准的那块地，马齿苋都被自己挖的差不多了，转悠了一天也没再找到一拨新的开发地，她只好提着半满的篮子绕另一条路回家，期望这条路上会不会再有所收获。终于，她发现在前方不远的一个破旧的砖窑下面，一个阴暗的角落，长满遍地的蘑菇，像一把把小花伞，胖嘟嘟的特别好看，她激动不已的一口气挖了个干净，塞满了篮子，又拖下上衣把剩下的包起来一并带回去。
这天晚上，爷爷奶奶都病的起不了身，青芸习惯性的自己动手烧火，她想给病中的爷爷奶奶尝尝鲜，便自己动手洗干净蘑菇，小心翼翼的切成条状，倒了油，炒了起来。这蘑菇闻起来像炒熟的猪肉一样，青芸好几次馋的想夹一块尝尝，可是一看到炕上病重的爷爷奶奶，便懂事的将口水咽了下去，直待到爷爷奶奶吃过饭，再次躺下。青芸又跑出门去捡拾柴禾，春天的日子总是有些不大不小的风，每个晚上都会从树上撕下来一些细碎的树枝，再加上去年的枯枝干柴，捡满一大筐子就足够做俩顿饭了。忙活到暮色降临，她又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七岁的小青芸，，她还需要撒下苞谷喂一下几个生蛋的母鸡，然后把它们圈回鸡窝去，使劲滚动鸡窝前的石板盖，最后望一眼暮色中的大路，那里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路，路旁杨柳枝在夜风中轻舞，青芸转身拖着疲惫的身躯跨进门槛。
她看到爷爷奶奶依旧沉睡在炕上，可是他们的姿势总是那么别扭，口中吐出很多白沫，奶奶的双手紧抓着床单，爷爷一条腿都跨下了炕沿。青芸觉得他们病的很重，就用手帕为他们擦去嘴角的白沫，然后使出吃奶劲把他们的身体板正，重新盖好被子，然后自己饿着肚子蜷缩在他们身旁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发现爷爷奶奶依旧没醒，她想去喊医生，可是春末的苍蝇总是会在爷爷奶奶脸上爬来爬去，她不得不守在一边，给他们挥赶苍蝇，然后给他们擦脸洗面。直到中午时分她才发现爷爷奶奶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起初她不敢喊叫，因为他们平时很容易失眠，睡着一次不容易，可是也不能睡这么久啊。青芸就开始轻轻摇唤，没有反应，她便大力摇动，依旧没有反应，她这才发现他们的身体如此冰冷和僵硬，他们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青芸只好害怕的跑出了院子，站在大路上，冲着远处地里劳动的村民喊叫，”叫医生啊，我爷爷奶奶醒不来了。“”什么？“正在犁地的一个大爷有点耳背，”醒不来了？怎么会醒不来呢？“正困惑着呢，转念一想，不会是出事了吧。忙丢下毛驴和犁头，跌跌撞撞的翻过一道山脊跑了过来。
这天下午，青芸被远方的姑姑带走了，她坐着姑父的驴拉车，摇摇晃晃的从日落西山开始，一直走到月悬树梢，”我姑姑了？“青芸惴惴不安的低声问着姑父。”给你爷爷奶奶料理后事去了。“青芸就这么在回想一大堆不远不近的片段中，迷迷糊糊的被带到姑父家。那晚，她抱着枕头，听着姑父的鼾声，听着堂哥堂姐在被窝里的低低嬉闹声，一个人贴着麻纸窗户，透过窗户上的一个小洞，看着树梢上的月亮... ...
第二天早饭，由于青芸已经饿了俩天肚子了，一觉醒来发现胃里空虚的发慌，狼吞虎咽的吃了俩大碗。正当她抓起第二个馒头的时候，姑父劈手夺走，递给一旁的堂哥，”少吃点，养不起。“”我很饿，我会干活。“青芸泪眼涟涟的说道。”这么点碎娃，会干个屁，你堂姐都十三了，还是吃白饭的。“说着瞪了一眼旁边的大女儿，”赶紧吃，早点养胖了早点嫁个人家。继而回过头来看着局促不安的青芸说：“你要会干活就去把那堆衣服给洗了。”青芸抹了把眼泪，麻利的起身去端墙角的那盆脏衣服。
还好，三天后，姑姑就回来了，姑姑进门的时候，青芸正蹲在地上削土豆皮，小手连一个最小的土豆都捏不住，没削一下，土豆就划手跑掉一次，她就捡回来反复再来，就这样半晌时光她都没削完俩颗土豆，她刚准备把土豆夹在俩膝盖中间来削。被刚进门的姑姑抢夺了下来，把青芸拉都一边，“谁让你做了？你会么？你个傻丫头。”“来姑姑给你洗洗手，跟你哥哥姐姐玩去。”姑姑拉着青芸的小手走到水池前。正巧姑父下地回来，扛着犁头进了院子，看到老婆正给侄女洗手，便狠狠的将犁头扔到墙角，接着拍拍身上的泥土骂咧道：'"土豆削完了？“”你还好意思说？谁让她干的？她这么点孩子。“姑姑立马质问姑父。青芸害怕姑姑因为她吵架，就轻轻的的拉了一下姑姑的衣角：“我自己要干的，我不能白吃你们的饭。”“听见没？自己要干的。”“你不让她干她会抢着干？”“多一张口，你男人就要在地里多扒拉一个钟头，我容易吗？都是你们佀家的这些累赘。”姑姑一听连她家都给骂上了，直接扑过去，厮打着丈夫，“我爹妈刚没，你就破口骂我们佀家，我跟你拼了，你个和尚儿子。”哪知姑父强大的力气，一把将姑姑推到在地，”你爹妈死？死的应该，谁让你们佀家出了这种孽种，毒死自己祖宗。“青芸赶忙扑过去拉住正要爬起来的姑姑，害怕的哭喊道：“姑姑，你们别打了。我什么都能干，我不吃你们的饭，我自己会挖野菜，我自己会做饭。”
就这样，青芸拼命的干活，虽然姑姑一再极力保护她，但懂事的她不想再看到姑父打骂姑姑，只能努力讨好姑父，她最主要的任务依旧是挖野菜，因为有姑姑做饭，所以她可以全天在山中奔走，野菜营养丰富，口味清爽，慢慢的姑父也就不再那么冷语相向了。
姑姑又要回佀家了，她没有告诉青芸她去干什么。那时夏天已经到来，青芸已经挖不到什么野菜了，她的工作又变为冒着烈日给地里的姑父送水，送饭，送粥。一次在送饭的途中，她跑到阴凉地歇息，偶然又发现那种肥肥胖胖的蘑菇，她便采了一大堆回家，她还自己动手炒好了蘑菇，等着姑父回来，会不会夸奖自己。姑父晚上回来自然看到了桌上丰盛的饭菜，一屁股坐定，刚提起筷子，却举在半空中下不了手，顿了一会，便在菜盆中扒拉了俩下，夹起一块蘑菇闻了闻，猛的他将筷子狠狠的摔在饭桌上，一跃而起，朝身旁还在期待着表扬话语的青芸噼啪俩个耳光，青芸只感觉一瞬间眼冒金星，一种酸涩的液体从眼窝冒出。然后，她在嗡嗡的耳鸣声中看到姑父冲向堂哥堂姐，捏起他们的臂膀，边摇晃边喊叫，“你们吃过没？你们吃过没？”"吃，吃什么啊?"俩孩子被父亲的举动吓傻了。"蘑菇，你们有没有吃蘑菇。“没啊，等你回来才吃呢。”俩个呆若木鸡的孩子机械版的回答了父亲的问话，他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间像魔鬼附身一样。这时姑父长吁一口气，继而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着青芸破口大骂，“你马上给我滚，毒死祖宗，连我们家也来害了？”说着，找出给蛇皮袋子，把一盆子蘑菇一股脑儿全倒了进去，扔到青芸面前，“滚回你们佀家去，别指望在我们脑畔沿子下过日子了。”喘一口气又接着骂，“这些干粮你路上吃，你这种妖孽活着是祸害。“
青芸轻轻的提起蛇皮袋，擦干婆娑的泪眼，离开了姑父家，她早就想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这里，在这里即使爸爸和二哥回来，也找不到她，姑姑嫁到这儿，自她记事起就从没见过，她只听奶奶说过有个姑姑，嫁出去就没再回来过。她一刻也不能再呆了。
青芸肩垮着蛇皮袋，穿过巨大的麦田，登上一层层的梯田，她凭着那晚的记忆，寻找着那几个熟悉的山脉，一座像牛的山，一座像菜刀的峭壁，一条像月牙的河。她在这一路也终于明白姑父为什么打她，爷爷奶奶为什么会死，姑父为什么会让这些蘑菇给该死的自己做干粮。想到爷爷奶奶的死，她担心奶奶有没有走到天的尽头，这让她眼眶又湿了，于是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俩侧的麦田连成一片，吞没了面前的道路，她只好抬起手背柔柔眼睛，定睛继续赶路。
又穿过一片树林，青芸才发现在当头的烈日下行走了大半天，口中十分干涩，她聪明的寻找到一片低谷地，然后在阳光的反射下，看到不远处的一汪亮晶晶的泉水，她兴奋的飞奔过去，俯首大喝一通，又清洗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脸，这下凉快了很多，这让她意志更坚定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到家了，因为她已经走了很久，要是再到不了家，那她一定会累死在路上的。而且她只要呆在家里就能等到二哥和爸爸回来，她觉得自己会做饭，会种地，会洗衣服，她能等得住，对了，她还要像奶奶说的走到天的尽头，在天的尽头再遇见妈妈和哥哥。
就在青芸蹲在泉边浮想联翩时，她发现对面水渠里有一团杂乱的东西，她一眼就认出了青沐的那件军绿色的夹克外套，她踩着泉水跳了过去，发现二哥的身体已经烂的像一堆泥一样，她刚凑上去，一大堆黑苍蝇嗡的一下爆炸开来，她拉了一把衣服，里面一大堆恶心的蚂蚁蝇蛆像黑色的浓血一样流动开来，她知道这就是二哥，二哥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但她终于还是等到与二哥再次相会了，这次青芸没有哭，她似乎在这段日子里被凄苦耗尽了泪水，被等待耗尽了“永不再见”的悲痛，她静静的陪着二哥，一遍遍的在呢喃中对着青沐的尸体说话，
”二哥，你不用找了。妈已经回家了，妈也死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我还一直在等你回家呢... ...“
一直等到青沐身上的蚂蚁散尽，青芸才疼出蛇皮袋中的蘑菇，拖下外套包起那些已经发干的蘑菇，然后把青沐的遗体装进蛇皮袋，就那么用幼小的身躯，左肩挎着蘑菇，右手拖拉着袋子，每次她实在累的不行时，就特别想扔掉那些蘑菇，但她还是放弃了，她觉得也许只有这些蘑菇才能带她走到天的尽头，就像带着爷爷奶奶走一样。
爬上一个大坡，便是青沐看到母亲时的那个平原，继续爬上另一个山坡，便望得到牵手山，到这儿，青芸已经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她最后需要的就是与体力做争斗了。
姑姑国兰是走大路回的家，她接到国梁被枪毙的消息后，便回家掩埋过哥哥的遗体，匆匆回家，看了哥哥一眼，她更觉得应该将青芸好好待待，哪怕豁出去不和赵家过日子了，也不能让佀家断了这根独苗。可当她匆匆赶回家时，丈夫正欲午睡，国兰四下寻找了遍不见青芸的身影，便摇醒熟睡的丈夫赵四平，“青芸呢？”“走了，”赵四平迷迷糊糊的回答道。“走哪儿了？”国兰急切的问道。“回家了，她说要找她爸去，不想呆了。”赵四平不耐烦的支吾了一声又鼾声暴起。“你怎么能让她走呢？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她找的到路么？再说我刚埋完我哥回来。”国兰愤怒的咒骂着，哪知赵四平已经懒得搭理，国兰也没心思跟这个男人耗，匆匆转身出门，又走在回佀家的路上，一路张望青芸的身影逢人便问。
青芸已经将哥哥拖到了院子门口，她看到自家院子门口进进出出不少人，她问一个扛着柜子的大叔，“你们在我家干嘛？”那大叔支吾了一声：“搬东西。”便匆匆离去。回到屋子，她才发现屋里拆镜子搬家具的人拥挤了一大堆，青芸大喊，"你们干嘛啊？这是我家。“”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问道。“好像是那个佀国梁的女儿哎。”另一个光头看了青芸一眼回应着。”我是佀国梁的女儿，我叫佀青芸，“她又捡起地上的一张照片激动的说，”你们看，这是我，这是我家，你们抢人，我爸回来会找你们算账的。“络腮胡扑哧一声笑了，”你爸？你很久没见你爸了吧。“说着他走在青芸面前俯下身来，直把青芸的眼睛瞪出来万分惊恐，才轻轻的说，”你爸啊，他杀了人，被公安用枪子从脑袋上嘭的穿过去。“他故意在那声“嘭”的地方猛的一个爆破音，同时又伸出双手，在青芸眼前攥紧拳头，又五指爆发的弹射出来，这下把青芸吓的身子猛的打了个哆嗦，那个络腮胡终于满意的在哈哈大笑声中直起身。这时，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把络腮胡推开，”你去忙吧，别吓唬孩子。“又蹲在青芸面前，柔声安慰道，”我说小丫头啊，你爸爸出事了，已经入土为安了，也就是说他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叹了一口气，又说：”你姑姑呢... ...她把这些卖给我们了，说是要用钱养活你，这是我们花钱买的。“青芸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抱着装二哥的蛇皮袋出了门，蹲坐在院墙一角，看着人来人往，不一会就走光了，等她再回屋一看，就连炕板石都被掀走了，唯独剩下一些旧照片，从玻璃镜框中卸出来，镜框他们拿走了，死人的照片他们怎么用都不吉利，只能扔了，而这也是青芸最需要的，她一张张捡起来堆成整齐的一堆，放在衣服兜里，然后带着蘑菇和蛇皮袋出了门，再忘了一眼那颗大枣树，已经结出了大红的枣子，她看了好久也找不出哪儿像雪花了，树下的那堆绳子也不见了。有几个孩子蹲坐在树上摘着枣子吃，青芸看着他们一边吃一边往自己兜里塞，青芸想起这是她最心爱的枣树，有大哥和二哥在没人敢来偷的。她便朝着枣树嚷嚷着：”那是我家的枣树，你们偷人。“”有本事你来抓我们啊。“”是啊，你大哥就从那儿掉下去了，摔成肉饼了。让他起来揍我啊。“一个孩子指着悬崖边，另一个孩子又说，”我们偷人？你妈妈还偷汉子呢。““还有你爸爸，那个脑袋哟... ...”青芸听到这些话无比伤心，但她觉得自己不想跟他们再吵了，家都没了，爸爸也不会再回来了，她也没工夫在意自己的大枣树了。她拖着装二哥的蛇皮袋，挎着包蘑菇的衣服，最后望了一眼自家的窗户，院子，大门，矮墙，墙头的一轮纸风车是她去年插上去的，微风中，竟然还在那儿转悠，再看一眼大枣树，那几个孩子心满意足的谈笑着离去，青芸猜他们应该在讨论明天几点再来。
青芸就那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后山，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弯道上，她找到了去年为母亲磕头的那个坟茔，此刻已经是五个土堆，上面俩，中间俩，最下面一个。中间左起第一个看上去是新土，虽然青芸尚未上学，但还是认出了佀国梁三个字，她相信爸爸也死了。
她从蛇皮袋中拉出青沐的尸体，由于一路颠颠簸簸的拖拉，更是没有了人形，就是一堆滥篓破布，纠缠着一堆腐肉细骨头。青芸用双手刨了个小坑，她通过名字认识到最上面的是爷爷奶奶，中间是爸爸妈妈，下面是哥哥，所以她把这个坑挖在了哥哥的坟茔旁边，然后放进去二哥，再用小手扒拉起一轮土堆。
做完这一切，青芸躺在哥哥和二哥中间，打开她那件粉红色的衣服，取出里面发干的蘑菇，一块块的送入口中。就这么吃了一会，她觉得自己身边都是些土堆，家人都被埋在下面，自己谁也看不到，自己很想念他们，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叠照片。她一边看，一边继续将蘑菇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二哥，这是爸妈结婚时照的相，我最喜欢妈的这件衣服，酱红色的大衣，妈妈没有爸爸妈妈，妈妈是好人。”
“哥，看爸爸，他穿西服的样子多帅，你还记得我在爸爸背上骑大马，你生气的跑出家门么？”
“奶奶，你听得见我说话么？”青芸又吃了一块蘑菇，抬头像坡上望去。“你到了天的尽头了吗？”
“奶奶，我等不到长白头发的时候了，你们都到了天的尽头，我也想去那里，我现在就想去。“
”妈，我到天的尽头能见到你吗？你要穿着那件红色的大衣等我，我觉得你穿那件衣服特别漂亮。“
青芸渐渐的感觉胃中有种腐蚀般的痛苦，疼的她不想说话，于是她望向远方。金黄色的稻田像海浪一般在夏日的微风中起起伏伏，远处的山像一条黄色的毛毛虫在蠕动，麦田里有很多人，青芸努力直起上半身去忍着疼痛极目眺望，她发现那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二哥。他们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向麦田的深处走去，青芸着急的大喊：“等我，二哥等我。”可是她们又忽的不见了，像是被巨大的麦浪吞噬。青芸挣扎了一下身体，她又看到旁边埋哥哥的小土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她还在用最后的一点思维努力猜想，在快到天的尽头时，是不是会特别的痛苦，可是她又不明白自己到底还需要痛苦多久。二哥舍去数学课本给她叠纸风车，父亲被绳子捆在大枣树上，那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嘭”的一声，妈妈躺在黑袋子里那干瘪的乳房，哥哥给她堆了个最大的雪人，姑父打了她俩记耳光，二哥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蚂蚁... ...很远的往事和这些日子的一大堆片段全部拥挤在青芸小小的脑袋中，翻动在她痛苦不堪的幼小身躯里。像一团刺猬一般在她身体里滚动，那颗长满针刺的大枣树，昔日经常划破她的臂膊，此刻像生长在她身体里一般，刺的她感到周身千疮百孔的疼痛，她强忍着这一切苦痛，又抓了一大把蘑菇，疯狂的塞进嘴巴，咀嚼，闭上眼睛强咽下去。等她再睁开双眼，炎热的夏日突然间飘起了鹅毛大雪，像去年冬天的雪一般，她身边的金黄麦田全部褪去了颜色，渐渐的惨淡为无边无际的雪原，她感到无比的寒冷，于是她又蜷缩起了身躯。又那么闭着眼睛忍了一会，她感到一切又暖和起来了，她又感觉到阳光照射在了她身上。她再一次缓缓睁开眼睛，她又看到了金黄的麦田，她终于看到家人们又全部在更远处的一个山峰上浮现了出来。“妈妈... ...”青芸大声喊叫，于是远处的人影全都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青芸，又都缓缓抬起手来，向青芸招手。青芸感觉疼痛瞬间消失了，自己竟然能轻松的站起来，她仿佛全身又充满力气，便向着前方飞奔而去，她感到自己很轻很轻，仿佛脚尖踩踏在麦芒上一般，她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要去哪里？等等我.. ...”
“我们要去天的尽头... ...“
“等等我... ...”
”跑快... ...青芸... ...”
... ...
等待，只为你们的归来
-------若你们都已不在
孤独的我，只能选择离开
妈妈，你能否再拥我入怀
趟过悲伤的河流，我无怨
翻过痛苦的山脊，我无悔
只求，你们都在天的尽头
等我，如同我曾经的等待
无人能再懂脚下的这片土地呵
若没有祈盼再滋生我的心头
亦无人愿懂凄惨的这摊生活呵
若所有希望都已飞逝到尽头
一九九九年的冬天，白色的雪像去年，前年一样静静的到来，挥挥洒洒的落满七座坟茔，这是一场世纪末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