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葬礼和临时墓地

周五上班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爸爸的电话。

我正忙着,就给摁掉了。然后电话又响个不停,我感觉到有点异常,内心突然紧张起来,因为爸爸很少在上班的时候打给我。我接起电话匆匆离开座位,一边压低声音捂着话筒,焦急地问道:“爸,是怎么了?”

我感受到电话对面沉重的氛围,我甚至有点不敢听对面接下来要说什么:会不会是爸爸发生了什么事?

“莹莹,你尽快回家一趟。”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我忐忑极了。

“你大娘没了,你回来一趟吧,看看能请假吗?”我爸踟蹰地说道。

我听完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一些陈年矛盾,我们和大伯一家几乎算是断了来往了。现在因为大娘没了,要我这么突然的回去。那他们家这么多年做的事又算什么?

算了,既然是我爸要求,那我就回去吧。人是周一下葬,于是我请了一天的假。

和领导请假的时候,一开始也给领导吓了个半死。因为我觉得在工位和她说不大方便,便把她叫出去说。我看到她神情很紧张,可能她以为我要离职。听了我是回老家奔丧,很痛快同意了。

于是我赶紧买了周六早上七点的高铁,下了班就回家收拾行李。一想到要面对几年不见的亲戚,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一路上心里很不安,因为我能理解我爸的想法:无论如何,毕竟是一家人。我爸没有说出口的我也大概能知道,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我不回去,他可能觉得自己难以在兄弟们中间立足。再往深了说,我知道他希望我们都回去,让邻里街坊都看到,这是“一群孝子。”待他百年以后,这帮孝子能同样跪在他的面前。

下了高铁,来了归属地是老家的陌生电话,我自然是不接的。一会儿爸爸打电话过来,说是大伯的女婿,妞妞姐姐的老公,我堂姐夫,想着我回来去接我一趟。我直接拒绝。压根不熟悉,何况我也不想承大伯家人情,即便是在现在。

于是我在10月的秋老虎里苦等回老家的那趟公交车。北京的十月底已经很冷了,我穿着小棉衣。没想到到了家依旧那么炎热,只能在等车的间隙赶紧去附近商场买了两件薄衣服。

漫长的城际公交线上,一路摇摇晃晃,难受得我直想吐。好在一个小时之后,终于到家了。

大伯家门口停着几辆小车,想来是前来吊唁的亲戚。爸爸和后妈看到我以后,通知我先去客厅,在大娘的遗体面前跪拜。我走进客厅,里面围着一圈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媳妇婆子。妹妹也早回来了,悄悄来我耳边说,你记得一会拿你的孝衣。我说好。

大娘的遗体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妞妞姐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脸色很憔悴,想必已经熬了挺长时间。看我来了,和我寒暄了几句。我们大概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面,上次见还是她刚生孩子的时候。孝女是妞妞姐和我们这些堂姐妹,男孝子是堂哥、堂姐夫、表哥。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多年不见,感觉有点陌生,不知道说些什么。局面有些奇怪,没想到除了妞妞姐,孝子孝女都不是大娘的亲生孩子,都是些侄子侄女。

气氛倒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沉重,人们聚在这里,为大娘操持着丧事,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大娘的遗照是彩色的,神态一如生前。

我看着大伯曾经气派的三层小洋楼,如今已破败不堪,墙皮已经掉了不少,红木家具也已蒙上厚厚的灰尘。唯一新鲜的是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看上去是近两年拍的。这张照片在老房子里显出一丝诡异的气息,非常不合时宜。

人们在大伯家里来来往往,葬礼的主持跟堂哥交代着一些事情。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能帮上哪些忙,看着这一切,好像这一切和我都没有关系。

我看着墙上贴的讣告,写着,李月琴,出生于xxx,卒于xxx,享年68岁……。上一次看到讣告,是他们写给我的母亲。

妹妹观察到我的手足无措,过来和我说,其实咱们什么也不用做,就陪着妞妞姐就行了。

又说,跟你说个事情吧?大娘咽气的前几天,家里突然来了一只灰色的鸽子,在院里待了好几天。后来大娘没了,又出现了一只灰色的鸽子,他们一起飞走了。就很神奇。

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争争哥和大娘吗?

我妹说,不知道,反正大家都看到了,都说很神奇。

争争哥是大娘的二儿子,在二十多年前,刚高考完的暑假,去河边玩,看到有小孩子落水,他去施救。小孩子活了下来,他不幸溺水。

听说大娘当时一夜白了头。

我基本上很少回家,每年大概只回去一次。回去的时候,偶尔能碰到大娘,她站在路口,穿着浅色花纹的衬衫。她个子很高,眼睛很大,自然卷的头发已经花白。远远见到我就笑,说莹莹你回来了?

因为和大伯家的矛盾,我见了大伯时不说话的。但是大娘人很和蔼,所以我还是会和她打招呼。我也不忍心不和她打招呼。

我陷入一阵恍惚,忍不住想起来了我妈妈其实也去世了很久,大概二十年了。于是我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

爸爸察觉了我的异样,喊我去吃饭。吃完饭我回到屋内,看到妞妞姐依然跪在地上,忍不住一阵心酸。

她是大娘的养女,是姑姑过继给大伯家的。现在大娘的三个孩子,却只有养女在给她守灵。

听说次日是要下葬,于是我们晚上各自回家睡觉,还是只有妞妞姐在她妈妈的遗体那守灵。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多,我们就被大人们薅了起来,穿好孝衣,说是要接大娘的骨灰盒。二堂哥、几个堂姐夫,我和几个堂姐表姐。我们左等右等,不见骨灰回来。葬礼的主持打完电话,说是他们去太早了,火葬场7点才开始,于是又继续等。

老家距离火葬场得有一个小时车程吧,差不多八点多,大娘的骨灰回来了。堂哥捧着她的骨灰,按照主持的老师傅的交代,放在门口早已搭好的灵棚中间。

灵棚里摆着一张方桌,桌子后面是吊幔,吊幔后是大娘的骨灰盒。桌子上面是大娘的遗照,遗照前是香炉和蜡烛,还潦草地摆放着几样贡品。

这里死了一个老妇人,享年68岁,因病去世。她走得很快,说是8月查出来的癌症,没有几个月就走了。走之前是她的养女在照顾。

天气是灰蒙蒙的,人们是沉默寡言的,气氛是平淡无奇的,如果不是自家人,压根没有人知道这里在办丧事。一切安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看着大娘的彩色遗照,忍不住问堂姐欢欢,为什么是彩色的而不是黑白的。欢欢说,照片是嫂子小红打印的,估计是故意。

这很难说清。我只听他们说,小红和大娘关系不好,她讨厌她的婆婆,婆婆病重临终前,她也没照顾一天。婆婆没了,她打了彩色照片。听完我们都没忍住翻了大白眼,只觉得小红是真损。

人在背后不能说人,说罢小红便出现在我们面前,花枝招展地,好像要去参加聚会似的。

大家都沉默无言,可能已经习惯了小红多年来的“不照脸”行为。老家方言,说一个人不照脸,意思就是二百五,不要脸,做事奇葩。

小红脸上看不出悲伤,一副很得意的表情,仿佛是多年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一向自视为族长,对我们这些小辈“管教甚严”的大伯,好像拿小红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依然记得有年暑假我们去划船回来,大伯把妞妞姐打了一顿,惩罚她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的场景。

毕竟小红娘家很有钱,比作为村首富的大伯还有钱。而且听说小红家里很有权势,都在上面有人。

大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角落出现,往日的威风已经不再,已经瘦成了一个干巴小老头。他的头发花白,两眼浑浊,且眼珠子分得很开。即便现在,我内心仍忍不住生出一丝厌恶的感觉。毕竟他曾经挑拨我父母不和。

小红一边和大哥说着话,一边嗑瓜子。大哥唯唯诺诺,对她俯首称臣。

晚上守灵,小红闹了一通。

按照规矩,守灵只需要直系后代即可,我们这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是不用的。但是我们一走,就彻底没人守灵了,只剩妞妞姐自己了,实在不合适。于是我们大家决定守灵。这必然是难熬的一夜。

可是小红不同意给她婆婆守灵,也不让她儿子给奶奶守灵。他们觉得守一晚上太累,准备回去睡觉。

于是几个长辈就说了小红几句。小红撒起泼来,和大哥阴阳怪气道:我觉得他们肯定不能走,我倒要看看,谁不是东西。

我听了一肚子火,忍不住站起来和她吵起来: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呢?我们来是看大娘面子,你以为是看你面子吗?你当大哥大嫂的,说这些话,做这些事?你把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放眼里了吗?你们算什么东西?今天这个灵我守定了,我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想走。

我骂了一通之后,小红自知理亏,不再吭声,老老实实坐下。

于是众人继续沉默着守灵。说是守灵,其实是坐在蒲团上,各自看着手机,或者低声说话。倘若有外人前来吊唁,按照规矩,大哥便带着几个孝子出去迎接,然后在灵堂面前绕一圈,磕几个头,然后再继续回到灵堂跪下。我们这些孝女们,就配合着“哭丧”。声音需要足够大,让外人觉得心诚和孝顺。

前来吊唁的人也不是很多。我想起和多年前奶奶的葬礼相比,的确是冷清不少。毕竟奶奶在家族里还是比较德高望重的,更何况那时候的人也重视葬礼。

天黑以后来吊唁的人就少了。小红被我骂了一通也不吭声了,于是这一夜更加寂静和漫长。

骂完我其实有点后悔,因为毕竟小红阴阳的是这一圈人,有男有女都比我年纪大,我和我妹算是最小的堂妹。但是这些人,没一个人站出来指责小红。我觉得很气愤,也很无力。

大哥估计觉得他媳妇做的不对,于是出去买了一堆吃的来安慰我们。算是做了一件人事儿。

这一夜非常漫长。十月底的天气,白天热,晚上冷。手机玩到最后也没电了,闲言碎语夜说完了。小孩子们熬不动,早已经被抱回家睡觉。我们守灵的姿势,从跪着变成斜倚着灵棚,最后索性倒在蒲团上蜷缩着睡了。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荒诞离奇和不严肃,也和我小时候见识过那种“庄重葬礼”相去甚远。

顾不得这些了,又冷又累,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第三天早上,该下葬了。

这一天所有的亲戚后辈都到齐了。大娘娘家的外甥们也都来了。

长子长孙走在队伍前面。我们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墓地,队伍蜿蜒了有五六十米长,圆圆的纸铜钱撒了一路,随风飞扬。

一路上,人们说着话,感慨着老太太这么年轻就走了;说起她凄苦的命运:头一个孩子夭折,第三个孩子溺水,老二的媳妇不孝顺,唯有养女对她好,给她养病送终……

我听着忍不住心里隐隐作痛,也许这些人才是真正关心大娘的人;也许,这些人只是说一些闲话——没人知道真相。

而我又忍不住想起我的母亲,四十多岁就走了。

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到墓地。人们面容凄怆,女人们眼角带泪。

而“墓地”也简陋得让人震惊。由于现在都是公墓,大娘没有再葬在我们家族的墓地。

所谓的墓地,到了一看,只有两块墓碑,甚至上面的字都是粉笔写的,随时可以擦掉。大哥擦去了墓碑上前一个人写的“慈父xx之墓……”,再写上大娘的信息。

按照主持的指引,大哥把大娘的骨灰盒放在地上,绕着骨灰盒洒上一圈酒。然后众人开始举行仪式,跪拜行李。这时候我听见妞妞姐痛哭失声,而一直沉默无泪的大哥,泪水也在往下流。他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继续着仪式。

仪式以后是安放骨灰盒。墓地的工作人员带着大哥,指引他把大娘的骨灰盒放在旁边的屋子里。

我们在门外看到,屋子里面是几排柜子,就是常见的那种更衣柜,格子甚至比更衣柜还要小。工作人员告诉大哥,大娘的“临时墓地”在第几排第几号。

众人在门外愕然,不知所以。内心只感慨,这一切的“临时”和潦草。

安放好骨灰盒,我们往回走。

有人着急赶回去上班,有人已经在路上脱了孝衣。来时撒的纸钱,时不时被风再从地上吹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向远处飞去。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