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中，父母之间的怨恨好像总是多于关爱。或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直到现在，父母都是在吵吵闹闹中一路走来。
父亲生性木讷倔强，而母亲善良勤快、爱唠叨，用“刀子嘴豆腐心”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也许是性格迥异的缘故，导致在生活的交响曲中处处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符。
母亲对父亲心怀不满，这是有缘由的。母亲有一个大姐，大姨父人勤嘴甜，无论人前人后，对大姨尽显关爱体贴。面对父亲的沉默寡言且粗枝大叶，好强的母亲时常感到失落，不免多了些唠叨。平日里母亲数落多了，不善言辞的父亲就会用肢体语言来渲泄他的愤怒。细想起来，有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俩人都能吵得惊心动魄。
记得一次，父亲在外收回了一些陈年老帐，一家人都很开心。母亲更是欢喜得很，特地烧了几个拿手菜，还给父亲倒了一杯酒。看气氛融洽，我就借机跟父亲要点零花钱，父亲爽快地给我二十块钱。母亲见状就埋怨父亲，不应该给这么多，会把孩子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父亲反驳道：“女儿多给点没事，女儿要富养，儿子要穷养。”母亲自恃在理：“你这就不对了，不管儿子女儿都要懂得钱来之不易。”父亲感觉面子上挂不住了，粗着嗓子回了一句：“我已经给了，你又能咋的！”母亲闻言怒火中烧：“你看你这人，吃火药了？我还能不能说话了？自己败家不会过日子，难不成还想把儿女培养得跟你一样没出息？”母亲最后这句话，犹如导火索一般瞬间引爆了父亲可怜的自尊，父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然后是几秒钟可怕的沉默，再猛地抓起桌上的酒杯往墙上狠狠砸去，清脆的声音仿佛给母亲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散落一地明晃晃的酒杯碎片刺痛了母亲的双眼，紧接着就暴发出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声，父亲的咆哮声，碗碟的砸碎声……..
吵归吵，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着。第二天，平日极少做家务的父亲会早早地起床，手忙脚乱地做早饭，端给依旧躺在床上生闷气的母亲。母亲在床上享受完早饭并起床后，会看似漫不经心的走到院子里，像检阅士兵的领导般，逐件检查父亲已经洗好的衣服，嘴里嘟囔着，不是埋怨这里洗得不干净，就是那里洗得不行，语气中却透露着一丝得意。
这样的场景一年中总要演绎几次。我和哥哥也似乎心领神会了这种争吵，每每平静一段时间，总会有下一场的暴风雨不期而至。
那一年，不堪疲惫的母亲终于患上了抑郁症，白天闷声闷气的劳作，晚上则是彻夜不眠、焦虑不安。一个寒气逼人的冬夜，无法忍受的母亲竟然吞服了几十粒平日积攒下来的安定药。
父亲打电话给我时，几乎是带着哭腔的：“你赶快回来，你妈出事了！”等我手忙脚乱赶到百里外的乡镇医院时，母亲已经洗过胃，在病房里昏沉入睡。惨白色的日光灯光将病床上的母亲照耀得极其柔弱，脸上呈现出婴儿般的安宁恬静。原本标志着她强悍内心的一直微微上翘的嘴唇无力地耷拉着，消瘦的脸庞看出她曾经的心力交瘁，纵横交错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哀伤情愁。父亲的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彻夜未眠还是哭过之后。他盘腿坐在病床的另一头，棉衣下角向上掀起，用他那双如树皮一样粗糙的双手，紧紧抱住母亲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胸口取暖，生怕一个不小心，母亲就会从他身边溜走似的。
我偷偷地站在门后将那一幕用手机拍了下来，那个情景令我至今仍潸然泪下：这是不是大家常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经过积极治疗，母亲的身体终于好转起来。我常想，也许这件事会成为父母生活中的分水岭，因为经过生死考验的父母应该要比常人更能理解生活的真谛。
时隔不久，我回家看望母亲。饭桌上母亲跟我抱怨：她生孩子时，公婆不闻不顾，导致身体有了“月子病”。我吓得赶紧扯开话题，生怕父亲听了不开心，又引起纷争。看我一脸紧张地拉扯母亲的衣袖，父亲竟然一反常态，笑道：“没事，让她说吧，她这些年确实受苦了，跟我后面也没能过啥好日子，埋在心里憋屈，说出来会好受多的。”我诧异地看向父亲，而父亲则狡黠地回报了我一个坏坏的笑，还挤了挤眼睛。
母亲吃完了，把碗往前一推。我赶紧站起来帮助收拾饭桌，却被父亲拦住：“你难得回来一趟，就陪你妈多说说话，解解闷。”说着就自顾自的收拾起碗筷来。我有些纳闷地看看母亲，母亲冲着父亲撅了噘嘴，一脸的不屑，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她眉梢间隐藏着的喜悦。透过堂屋的门看见父亲笨拙的捧着碗径直走到水池边，娴熟的洗碗、冲水，我两眼不争气的模糊了。原来，婚姻感情中并没有谁赢谁输，只有谁会更用心付出，只有相互的理解和包容，才能绘成绚丽的生活画卷。
去年，哥哥家孩子来城里读书，由于哥嫂工作忙，母亲就跟随过来照料孩子。母亲是不愿意来的，她说在田地里跌摸滚打习惯了，其实我知道她更放心不下的是父亲：天冷了，担心父亲找不到她收藏的衣服；到了饭时，担心父亲不按时吃饭；到了晚上，担心有关节炎的父亲是否又疼得不能入睡……每天，母亲都会例行公事般给父亲打上一个电话，询问的都是衣食住行的小事，话不多，语气也不好，但是每次打电话我都能听出一种透心的甜蜜。
孩子要放小长假，母亲跟我嚷嚷着下午就要回老家。我故意挽留她：“妈，就不回了吧，省得回去老俩口又吵架。”母亲却是一脸焦急：“吵吵闹闹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在你这儿没人跟我吵架，我还不习惯呢！”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母亲步伐中明显带着些许欢快，眉宇间流露出无限的欢喜，看着母亲忙进忙出的身影，我戏谑道：“吵也是你们，好也是你们，下次你们再吵，我坚决不掺和了。”母亲佯装打我：“不要你管就不要你管，跟了他这么多年，其实你爸心肠一点都不坏！”说完，母亲布满褶子的脸上抹染上一片红云，如恋爱中的女子一样羞涩。
蓦然回首，识字不多的父母好像从未说过“爱”字，也从未见过他们有浪漫深情的亲吻或拥抱。我以前一直在想：不解风情的父母之间有爱情吗？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爱是刻在内心的，即使是吵吵闹闹，那也是一种别样的爱情！
其实，爱就是在满头白霜时，依然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依相伴相守，不求轰轰烈烈，但求走过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