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中学九年级期中考试的早晨,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紧绷的金属气息。天空灰白得没有一丝褶皱,沉甸甸地压在修剪整齐的香樟树梢上,连平日里聒噪的麻雀也噤了声,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武小沫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书包,一步一步挪向那扇此刻在她眼中宛如巨兽咽喉的教室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边缘绽开的线头,指节绷得发白。
“小沫,加油!放轻松点,就是一次考试嘛。”班主任刘梅站在教室门口,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自然些,伸手想揉揉她的头发。武小沫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一缩脖子,避开了那只带着粉笔灰的手,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变得慌乱的眼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内扣,几乎是贴着墙壁溜进了教室。
她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教室里弥漫着新鲜油墨和旧木头桌椅混合的、属于考试的独特气味。几十颗脑袋低垂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武小沫僵硬地坐下,把那个视若珍宝的旧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的浮木。她冰凉的手指偷偷伸进桌肚,指尖触碰到素描本粗糙的封面,上面有她昨晚用铅笔反复描摹的一株在砖缝里挣扎着挺直腰杆的向日葵。此刻,只有这个隐秘的触碰,才能稍稍安抚她擂鼓般的心跳。
“考试规则再强调一遍!试卷、答题卡、草稿纸,姓名、班级、学号,通通写清楚!手机、智能手表、电子设备一律上交!任何与考试无关的物品,尤其是课外书、画册,全部收起来!”教导主任王宏伟的声音像冰冷的钢尺拍打在讲台上,严厉的目光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在武小沫紧紧抱着素描本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武小沫浑身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她咬着下唇,几乎要把苍白的唇瓣咬出血来,万分不舍地将那个磨毛了边角的素描本,慢动作般地塞进了桌洞的最深处。桌洞的黑暗瞬间吞没了那株小小的向日葵,也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点支撑。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没有它,我怎么呼吸? 那株向日葵是她昨晚画下的,细弱的茎秆顶着沉重的花盘,扭曲着伸向窗外一抹看不见的光。此刻,那点光也被这沉重的、名为考试的阴霾彻底吞噬了。
试卷雪片般发了下来。武小沫机械地拿起笔,指尖冰凉僵硬。当那张印满密密麻麻数字和符号的数学试卷完全在她课桌上展开时,一种冰冷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
第一道题就是应用题。题干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甲、乙两列火车从相距780公里的两地同时相向而行,甲车每小时行80公里,乙车每小时行75公里……”
那些数字——780,80,75——瞬间不再是简单的符号。它们在她眼前扭曲、膨胀、跳动,发出嗡嗡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780公里变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深渊,80和75则化身为两列巨大的、咆哮着向她迎面冲撞而来的钢铁怪兽!车头的灯光是刺眼的探照灯,将她牢牢钉在座位上。
“呜……”一声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武小沫喉咙深处逸出,又立刻被她死死咬住。她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撞上冰冷的桌面。
“安静!注意考场纪律!”王主任严厉的声音像冰锥刺来。
武小沫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内侧,用牙齿带来的尖锐痛楚对抗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恐慌。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咚咚咚,像失控的鼓点,沉重而迅疾,血液疯狂地涌向太阳穴,在那里突突地搏动,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点。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通过一段布满荆棘的狭窄管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
停下…快停下… 她在心里绝望地呐喊,祈求那两列由数字幻化成的火车停下,祈求自己狂跳的心脏平息。但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毫不留情地漫过她的头顶。
“请考生在答题卡指定位置粘贴条形码,填写个人信息。考试开始信号发出前,不得答题。”广播里传来毫无感情的女声指令,像冰冷的程序代码。
条形码。武小沫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张小小的、布满黑白竖条的标签上。那些细细密密的线条在她惊恐放大的瞳孔里开始诡异地扭动、旋转,它们不再是身份标识,而是无数条黑色的锁链,从试卷上那些冰冷的题目里延伸出来,带着沉重的哗啦声,缠绕上她的手腕、脚踝、脖子!越缠越紧,勒得她无法呼吸!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抵骨髓。
“呃……”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武小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单薄的校服衬衫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教室的墙壁、同学的背影、讲台上的老师,都像被投入了浑浊的漩涡,扭曲变形。只有那些数字和符号组成的锁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武小沫?”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带着疑惑。是同桌陈墨,他察觉到了身旁异常的动静,从自己那份早已答了小半的试卷上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她。
武小沫没有任何反应。她的世界已经被彻底淹没。在极度的恐惧和窒息中,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做出了唯一能想到的动作。她颤抖的、汗湿的手猛地抓起桌面上那张空白的、象征着标准答案归宿的答题卡!
她不是用笔去填写。
她抓起那支削得尖尖的、老师反复强调只能用来填涂标准选项的2B铅笔,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狠狠地在答题卡上涂画!不是填涂选项的小方块,而是像一头绝望的小兽,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在整张答题卡上发泄着被囚禁的恐惧和无声的呐喊!
嗤啦——嗤啦——
铅笔芯疯狂地摩擦着光滑的卡纸表面,发出刺耳、急促、令人牙酸的声音。黑色的痕迹像失控的墨汁,又像是绝望的泪水,迅速地在原本整洁有序的答题区域蔓延开来。一道,两道……无数道粗重、凌乱、狂野的黑色线条被狠狠划上去,纵横交错,相互覆盖,越来越密,越来越深。
她不是在答题。
她是在用这纯粹的、浓烈的、吞噬一切的黑色,覆盖眼前那个令她窒息的世界!覆盖那些化作锁链的数字!覆盖那两列迎面撞来的火车!覆盖这间让她无法呼吸的教室!覆盖所有要求她变成“标准答案”的冰冷目光!
黑色的线条像疯狂的藤蔓,迅速覆盖了姓名栏、学号栏、选择题区域、填空题区域……所过之处,一切代表“正确”路径的方框和横线都被粗暴地抹去,只剩下不断扩张的、混乱的、深渊般的黑。
“武小沫!你在干什么?!”讲台上传来王洪亮主任惊怒交加的厉喝,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这声怒喝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考场压抑的寂静。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第三排靠窗那个小小的身影。惊愕、疑惑、好奇、甚至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然而,对于此刻的武小沫来说,外界的声音和目光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王主任的怒吼变得遥远而模糊,同学们的注视如同无关紧要的背景光影。她的全部感官和仅存的力气,都倾注在那支疯狂舞动的铅笔和那张正被黑色彻底吞噬的答题卡上。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臂带动着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额前汗湿的刘海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铅笔芯承受不住这狂暴的力量,“啪”地一声脆响,断掉了!尖锐的断口在答题卡上划出一道更深的、丑陋的刻痕。
铅笔断裂的瞬间,武小沫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她握着那半截残笔,僵在那里,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雕像。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呕——!”
剧烈的生理反应冲破了意志的堤坝。胃里翻腾的酸水和早上勉强吃下的几口白粥混合物,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痛苦,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喷涌而出,溅落在刚刚被她涂得一片漆黑的答题卡上,也溅落在她自己的鞋子上、冰凉的水泥地上。
刺鼻的酸腐气味瞬间在安静的考场里弥漫开来。
“啊!”周围几个靠得近的女同学下意识地惊叫起来,慌忙向后躲闪,桌椅被撞得一阵乱响。陈墨也猛地后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
整个考场彻底乱了套。窃窃私语声、惊呼声、椅子挪动声、还有压抑不住的干呕声混杂在一起。
王洪亮主任脸色铁青,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讲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噔噔”声。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那张被黑色疯狂覆盖又被呕吐物玷污的答题卡,那个低着头、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小动物般微弱呜咽的女孩,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飞快地拨号,对着话筒几乎是吼出来的:“校医室!立刻到五(三)班考场!武小沫!她又…她吐了!搞得到处都是!快!”
“武小沫!你给我站起来!”王洪亮的声音因为愤怒和一种面对失控局面时的无措而更加尖利,他指着地上的污秽和那张面目全非的答题卡,“看看你干的好事!这是考试!不是让你发疯的地方!心理有问题就在家待着,不要来影响别人!”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武小沫混乱的意识里。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汹涌而下,混合着嘴角残留的污迹,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冲出狼狈的沟壑。她的眼神空洞而涣散,里面盛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和被当众羞辱的绝望,视线却越过暴怒的王主任,茫然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顶点,一个身影拨开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的学生,快步走了进来。是学校的心理咨询师苏晴。她显然刚从其他地方赶来,呼吸还有些急促,但脸上没有王主任那种气急败坏,只有深切的忧虑和一种职业性的冷静。
苏晴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那张触目惊心的黑色答题卡,最后定格在武小沫那双失去焦距、盛满泪水和无边恐惧的眼睛上。她的心猛地一沉。
“王主任,交给我。”苏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她完全无视了王洪亮铁青的脸色和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径直走到武小沫身边。
她没有像王主任那样呵斥,也没有试图立刻去拉武小沫站起来。苏晴只是缓缓地、在武小沫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这个蜷缩在崩溃边缘的孩子平行。
“小沫,”苏晴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羽毛拂过最脆弱的冰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抵达武小沫被恐惧彻底封锁的内心,“是我,苏老师。别怕,我在这里。没有人会再伤害你。”
武小沫没有任何反应,身体依然筛糠般抖着,眼泪无声地流淌。
苏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保持着蹲姿,微微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全然接纳的姿态,像为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提供一个随时可以栖息的、安全的港湾。“你很难受,对不对?像被关在一个很黑很黑的盒子里?或者……像被很多很多可怕的数字追着跑?”苏晴尝试着用武小沫可能“看到”的意象去触碰她的感受。
武小沫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呜咽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苏晴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继续用那种平稳、包容的语调低语:“那些数字和题目,它们很大,很凶,像怪兽一样追着你,让你喘不过气,对吗?你想逃开它们,所以用黑色盖住它们……老师看到了,老师明白。”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被涂得漆黑一片、又被呕吐物弄脏的答题卡上,没有厌恶,只有深重的理解和痛惜。那浓烈的黑色,是这个孩子内心风暴最直接、最绝望的具象。
“你做得很好,小沫,”苏晴的声音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安抚力量,“你用你的方式,告诉了我们你有多害怕,多痛苦。这很勇敢。”
“勇敢”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武小沫空洞的眼底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她布满泪痕的小脸微微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从虚无的窗外,一点一点地挪动,终于,落在了苏晴温柔而坚定的脸上。
苏晴依旧张开着双臂,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最安全的港湾,无声地诉说着:我在这里,你随时可以靠岸。
时间在死寂的考场里仿佛凝固了。王主任阴沉着脸站在一旁,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在苏晴平静却极具力量的气场下选择了沉默。其他同学也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声的对峙。
一秒,两秒……
武小沫沾满泪水和污迹的小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哽咽。然后,她僵硬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向前一倾,整个瘦小的、颤抖的身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和再也无法承受的疲惫,重重地扑进了苏晴张开的怀抱里!
“呜……啊——!”一声压抑了太久、积蓄了太多恐惧和委屈的痛哭,终于冲破了武小沫死死咬住的嘴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这哭声不再是之前那种无声的流泪和压抑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释放般的嚎啕。她小小的身体在苏晴怀里剧烈地抽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苏晴立刻收紧手臂,将这个崩溃颤抖的小身体稳稳地、紧紧地拥住。她一只手环抱着武小沫单薄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像安抚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只是任由武小沫哭,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和沉稳的心跳告诉她:哭吧,孩子,我接住你了,你安全了。
“没事了,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苏晴低低的呢喃淹没在武小沫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却像稳固的锚。
校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看到这一幕,也识趣地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一旁待命。王洪亮主任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脸色变幻不定,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烦躁地挥手驱赶围观的学生:“看什么看!都坐下!继续考试!谁再东张西望按作弊处理!”考场里压抑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却再也不是之前的“秩序井然”。
苏晴半抱着几乎虚脱的武小沫,慢慢站起身。女孩的哭声已经减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软绵绵地靠在苏晴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场风暴般的宣泄中耗尽了,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苏晴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张静静躺在狼藉中的答题卡。浓重、混乱、吞噬一切的黑色,覆盖了所有预设的路径和标准答案的方框。呕吐物的污迹如同残酷的印章,印在这片绝望的黑色之上。这张卡,再也不可能被机器扫描,再也不可能产生一个代表“正确”的分数。
苏晴小心翼翼地扶着武小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站稳。女孩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苏晴弯下腰,用另一只手,不是去清理那令人不适的污秽,而是异常郑重地、用指尖轻轻拂去了答题卡边缘沾染的一点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艺术品。
“王主任,”苏晴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考场里重新响起的、压抑的书写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这不是违纪,更不是故意捣乱。这是一份诊断书。”
王洪亮愣了一下,眉头紧锁:“诊断书?什么诊断书?她弄成这样,把考场搞得乌烟瘴气……”
“是孩子心理发出的求救信号!”苏晴打断他,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锐利,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王主任的眼睛,又仿佛是说给在场所有竖起耳朵的人听,“用最惨烈的方式告诉我们:她的世界,在那些标准答案的方框格里,已经崩塌了。”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触目惊心的黑色答题卡,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不是一张需要评判对错的废纸。这是一个孩子,在用她仅存的力气,向我们展示她灵魂深处正在发生的海啸。”
苏晴扶着虚弱的武小沫,缓缓走出死寂的考场。教室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几十道复杂各异的目光。走廊里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投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
武小沫几乎是被苏晴半抱着往前挪动,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刚才那场耗尽生命力的风暴过后,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她小小的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透着脆弱。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红肿的眼眶和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污迹。
苏晴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支撑着她,放慢脚步配合着她虚弱的挪动。她能感觉到女孩身体的僵硬和冰冷,像一块在寒风中冻透的石头。心理咨询室在走廊的尽头,那扇淡绿色的门,此刻是唯一的避风港。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那扇门前时,武小沫的脚步忽然顿住了。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眼神空洞地投向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
窗外,天空依旧灰白压抑,沉甸甸地压在屋顶之上,没有一丝阳光透出的迹象。然而,就在那片沉重的灰白背景之下,在对面教学楼光秃秃的水泥外墙上,不知是哪一届学生留下的顽皮涂鸦,或者只是风雨侵蚀的巧合痕迹——几道粗犷的、褪了色的红黄油漆印子,歪歪扭扭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朵极其简陋、却无比倔强的、怒放着的向日葵轮廓!
那粗糙的线条,那在灰暗背景下依然努力绽放的姿态,像一道无声却无比强烈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武小沫眼中沉沉的死寂和茫然!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短促而尖锐,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她一直死死攥着苏晴衣角、指节发白的小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空洞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火星被这遥远而倔强的影像骤然点燃。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像生锈的门轴艰难转动。过了好几秒,一个破碎的、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终于从她紧闭了太久的口中,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