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7
若我此行一去再无归期,请记我于心,弃我于世。
…………………………
“你知道的。”
王耀叼着烟卷儿坐在路边石上,谈话间吹出细小的烟雾。天气转冷,冬日海洋的气息如同烈酒浇在风中飘来飘去。——不,那的确是烈酒的气息,因为伊万正拎着伏特加空瓶对着空无一物的公路叹气。
路那么窄。尽头是巷口,看得见灰砖瓦的房屋,在雾气里朦胧。
“知道什么?”
伊万的呼吸沾满烈酒的气味。
“我像个野鬼一样在路上走。”
王耀嗅到了酒味。他不躲。这个味道他早已习惯。
“我从来不在酒吧里供应烈酒。因为不知道来酒吧的那些家伙喝多了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们喝不了酒——两三瓶啤酒就迷糊,在池子里又吼又叫……有些人喝多了还要。我就干脆换成柠檬水,反正他们尝不出来……价钱照常。”
王耀嘿嘿地笑。烟卷从唇瓣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灭了。
“小耀不会喝酒么?”
“不会。以前在家里有胃病,后来就更严重了。”
“只是胃病?”
黑色眸里流转的光芒滞住。
“当初年轻,不懂事。现在眼看着奔三十了……想当年还能和那群混小子打架,谁想到现在。”
王耀挥了挥手臂,似乎是要赶走冷冰冰的风。他没管伊万听不听,自顾自地说下去。
“高中的时候啊,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当时那语文水平,你别不信,全校拉出来一个没有能比得上我的。……班上有个小子,看中我妹妹,成天往人家初中部跑——谁受得了?晓梅也是个好孩子呀……我去找那混小子理论,不管用。”
伊万抬了头,饶有兴致地听。
“后来我去把那小子揍了。一个人,对他们一群人,完胜。”
王耀的嘴角向后勾了勾,扯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笑容来。他又掏了一枝烟,点不着火,懊恼地扔在一旁。
“谁成想那小子是校长他亲戚?本来屁都算不上的事儿,非要开除,说是严肃校风校纪……后来就走了。家里也是……晓梅想拦,没拦住。我当年就背了个包走了。特潇洒。”
伊万的眼神有些涣散。他搂住王耀,像挂在树枝上的考拉。
“这才是社会。你不是总说要看看真正的社会嘛,就在你眼前呢。什么人都要遇见。什么手段都要用。什么感情……”
王耀似乎是哽了一下,后半句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呛得眼角出了水。
“话也不能这么说。——前几年,酒吧刚开的时候,来过一个人。英/国人。名叫亚瑟,A-r-t-h-u-r。酒品特差,喝得又哭又笑。他背了把吉他进来,絮絮叨叨。”
“然后呢?”
“他是个同性恋。男友在美/国——你知道那几年同性婚姻还不合法——他要跟亚瑟上英/国去。但是那样一来他就必须要丢工作,和家人断绝关系。”
王耀轻轻叹了口气。
“他和家人闹翻,只为和亚瑟在一起。亚瑟觉得是自己把他毁了。自杀未遂,和男友分手,一个人跑出来。和你一样。”
“嗯。”
“我劝他回家去,别总呆在外面让人担心。他在这逛了几天,回国前把吉他扔这了——他知道我会唱歌。我们留过联系方式,但从来没打过电话。”
“……”伊万欲言又止。
“想说‘可是现在美/国同性婚姻合法了’是不是?”
王耀的脸上霎时间浮现出悲哀。伊万从未见过那样的悲哀,甚至可以称为绝望的,几近痛苦的表情。
仿佛溺水者看着最后一块浮木渐渐远去。
“——那有什么用?”
连声音都是,发着颤的,无助的悲歌。
“——那又有什么用呢?
“也许他们早已经各自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因为那太久了。太美好。太虚幻。他们都是漂泊在孤独里的流浪的孩子。
“就像你和我一样。”
王耀站起身,拍了拍灰向前走。他的步伐十分决绝而冷硬,似乎是用尽毕生力气而跨出的一两步。
“有些人,终究是要互相错过的。”
——上帝给了我们相似的心,相似的追求,和全然不同的命运。
——你终究会回去。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而我则会一个人继续前行,直到我被迫停下脚步。
“这就是我们的归宿。”
伊万也站起身,跟随王耀拐进道路尽头的巷道。灰砖瓦房的影子逐渐清晰。
有风起的声音。
盘根错节的爬墙植物如斑纹杂乱的蛇,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附在墙面。霉菌从墙角生发。钻出墙缝的老鼠。消失在巷子尽头的黑白花猫,一只眼眸是海蓝色。疯长的一地杂草。文字错乱反复。男人和女人立在巷口沉默。
天空沉重地压下来。空气潮湿而冰冷。
——我们的孤独,仅此而已。伊万。
——没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有胆量放弃孤独转而投向新的生活。我们长时间停留在黑夜里,我们的眼睛,和心,都是漆黑一片。我们生于暗夜,长于暗夜,也必将在暗夜凋亡。谁也拯救不了我们。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拯救彼此。
——谁说两个孤独的人就一定适合相爱。
——我们互相依赖,却只成了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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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转回身,轻轻地描摹着伊万脸颊的轮廓。泪水千行。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