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三期“情感”主题写作活动

6月17日,杭州草莓音乐节的末梢,压轴嘉宾陈绮贞将《鱼》作为落幕曲,唱至中途却掩面而泣。

台上的女歌者哭得伤情,用尽全力为一段无望的时光写下结局;台下的听众在哭着喊:“绮贞不要哭”,顷刻间边落泪边同她一起唱。

而孟峥身处人潮里亦热泪盈眶,在这被岁月之刃穿堂而过的瞬间,醒悟了三年前的李知更为何抑郁寡欢。

“别让我飞,

原谅我飞。

刚经过一场暴雨冲刷的海滨小岛,淡灰的阴云仍未完全飘散,遮蔽过赤乌的亮光。

不远处碧蓝海面吞吐着白浪,卷起小片砂石后又复而远去,回归幽深海域的怀抱。

天地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暗灰色调中,连吹拂过的腥咸海风都显出几分沉闷。

正值季秋时分的尾巴,平潭岛仍处于最好的旅游时节。这会温度适宜,偶有微风习习,恰好又是蓝眼泪出现得比较频繁的时候,不想顶着酷暑出行的旅客也属意此时出行。

可孟峥不大一样,他是疲惫困乏的归人。

倦鸟思归林,最能概括他此时的心境。

行李箱滚轮碾过路面摩擦起的粗粝噪声昭示他的归途,一同碾过的好似还有他此前二十余年的人生轨道。

他开始无端确信人生就是由分别和重逢组成,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终点。

须臾,滚轮摩擦路面的噪声顿止,孟峥站在熟悉的门牌号前,依稀想起孩童时分自己做错事被罚站到家门前的场景。

老旧木门会在斜阳辉光的投射下散发出古木的清淡气息,素淡而轻暖。门上斑驳蜿蜒的纹路被照的发亮,弯曲环绕,好似随着时光镌刻进他的血液里,生根发芽,伴随他出走半生。

可韶华易逝,如今他推开半掩的不锈钢大门,同样被岁月印刻出痕迹的还有门后的奶奶沟壑纵横的脸,面上缓缓浮现开慈祥和蔼的笑。

“阿峥回来啦,你依爸依妈等你可久了,早把饭菜烧好喽。”

他用有点生疏的方言唤了声“依奶”,见到奶奶面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小小的梨涡嵌在经岁月作画的面容上,仍传递给他温馨的感觉。

“怎么不见阿妈在?”他进到厨房里瞧,只见在做收尾工作的阿爸在灶台前忙碌。

“他们知道你今天要回来,没打算去店里,只是有个来常住的诸娘囝前些日托咱们店每天送些吃的去,你依妈就应下了,刚好你回来了这个任务就能交给你喽。”奶奶杵着拐杖到餐桌前,又细细端详了他一会,才继续说,“瘦喽,以前胖嘟嘟的。”

“没瘦多少,有好好吃饭。”他上前扶了一把奶奶,掌心包裹住老人臂膀松弛疲软的肌肤,他又看了眼奶奶的发顶,脑海无端闪过了高山之上的苍茫雪原,像被刺伤了一样猛地挪开视线。

恰恰此时孟母送餐回来,孟父也端出了最后一盘菜,没有人发现孟峥的异常。

餐桌上一家子谈天说地,话柴米油盐,说来讲去也不免是在围绕着孟峥,他游刃有余应答着,时时还能愣神片刻,忽有一瞬回神之际才察觉孟母已经转移了讨论的对象。

她说起每日要送餐的那个姑娘,清瘦高挑,长得温婉恬雅,听说之前还是学跳舞的。只可惜现在腿伤得严重,见她整日都坐在轮椅上,哪能接受得了自己如今这番模样,看着便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脸色苍白的很。

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孟母每每见到这样一个本该拥有大好前途的女孩子被禁锢在轮椅之上,怜爱之情便升腾弥漫,可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冗长而沉重的叹息。

爱莫能助,也真是世间顶残忍的词语。


孟家在岛上开了一家小食店,靠海吃海,平日里即便是旅游淡季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近些时日想来看蓝眼泪的游客多了,食店也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孟峥就主动接下了送餐的任务。

他骑小电动的速度不算慢,可在晌午毒辣的日光下,还是不免沁出了一身薄汗。

顺利送完了前边几家的外卖,他终于来到了母亲口中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生的门前。

李知更。

从外送单的信息上,孟峥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他心下默念几遍,蓦然想到去年国外好友寄来的圣诞贺卡上,印有的知更鸟的踪影。

“李小姐,你的餐到了。”

孟峥摁响了木门边的门铃。

李知更租住的房子保留了当地房屋从前的特色,并没有将木门更换为更现代化的不锈钢门,只是做了简单修缮和提高了安全性能。

“请进,门没关,麻烦帮我送进来。”

他拾阶而上,推开门,四四方方的小庭院先撞进眼帘的是一株生长在屋外、与屋檐同高的榕树,横亘天边的日光毫无保留地被撒落进一池随海风荡漾的绿波中,光影交替浮动,倾覆下一片绿荫。

而皦日照耀不到的荫庇里,李知更端坐在轮椅上,纤细柔美的肩部线条挺直向上,凝练成一截纤细修长的脖颈。恍惚一瞬间,孟峥以为自己看到了清澈湖面上一只高贵典雅的白天鹅。

在他敛下打量目光的瞬间,只残余一张面色灰败,神态木讷的清丽面容。

最后目光所及之处,只可见毛毯周边坠着的珍珠流苏在微微晃动。

她用一条小薄毯盖住了腰部以下的躯体,彻底隔绝了外界善意或恶意的好奇窥视。

孟峥将打包好的食盒放在树下的圆桌上,似乎没有了再停留的理由。两人间一句多余的对话都没有,唯有李知更稍稍偏头轻声道了句谢,但到底是连目光都没有交接过。

即将转身离开之际,他还是鼓起勇气朗声开口:“李小姐,我是万顺食店新来的,往后送餐的任务都由我接替了。”

这一声突然的解释,真的引起了李知更的注意。她将视线挪慢慢挪到孟峥身上,目光里的疑惑停驻了几秒,好像才反应过来今天送餐的人变了,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而两人视线如愿交汇的瞬间,孟峥心底猛地敲了下警钟,前一份职业经历所练就的敏锐感让他隐隐加深了几分顾虑。

人这一生,可以掩饰很多东西,掩饰狂喜,掩饰悲痛,可唯有疲态,怎么都掩饰不了,通过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可以泄露出来。

李知更的眼睛里,只残余半星火光在萧瑟秋风里摇摇欲落,濒临熄灭。

她的身上,蓬勃的生机感已然消耗殆尽。

晚间再去送餐时,李知更位于庭院的中央,正仰着头看落日。

她手中握着只纯白外壳的mp3,一条有线耳机连接着她与歌唱者的精神世界。

夕曛穿透天边的薄雾浓云,一寸寸落于她的手掌心,缓缓向上蔓延,霞光在李知更柔和平静的脸上晕染开来,温柔遍野。

“李小姐,晚上好,餐到了。”

“谢谢。”

仍旧是这般不冷不淡的客套话。

可孟峥发现树下的圆桌多了个玻璃鱼缸,里边有条蓝神仙鱼,往来翕忽,游动时如同燕子飞翔的剪影。

他回想起年少时家中的方形鱼缸里也曾放入过好几条买来的神仙鱼,他时常趴在鱼缸外睁大眼睛观察鱼儿们翻腾嬉戏,就像水中的精灵一般灵动美丽。

可夜间他睡不着的时候,也偶尔能听见鱼儿扑腾着要跳出水面的声音。有那么两三次他还听到什么物体拍打瓷砖的轻微顿响,他悄悄走出房间到鱼缸前看,原来是两条条神仙鱼已然跳出水缸,在离水的地面无力翻腾着尾巴垂死挣扎。

“扑通”一声,孟峥将它重们新投放回鱼缸,可过不了多少天它们又会重新跳出。

那会孟峥不明白,总是在想,小鱼儿,这里有干净的水有充足的饲料,你为什么非要想着离开呢?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恍然醒悟,许多人都是这鱼缸里神仙鱼一样,他们不想要一成不变的温柔豢养,有想要将自己放逐到未知旷野的勇气,可一旦面临困境、毁灭与死亡,生出的犹豫又让他们再难以向前,眷念起旧时舒适地中免受波澜的暖意与安心。

难以抉择,踌躇不前,现状无过于此。

趋利避害,这是人类长久以来根植下的本性。

可又恰恰是不安现状,敢于将自身投进未知与冒险,才会有人类社会今日的进步与发展。

思及此,孟峥长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也是无法长久囿于舒适圈的人,所以他走近李知更,在她生出防备与抵触之前,柔声道:“你好,知更,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正式认识一下吗?”

也许是一首歌的时间过去了,孟峥心里的沙漏在等待的时间里默默流淌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耐,也许是长久以来身为轻生干预师的职业操守让他比旁人都磨练多了几分耐心和应激能力,以至于让他在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刻都能保有一份冷静与平和。

而后他目睹了白天鹅缓缓垂下的鸦羽,以及她头部如蜻蜓点水般轻微的点头动作。

“我叫孟峥,峥嵘岁月的峥。”

“李知更,知更鸟的知更。”

“可以问一下你在听什么歌吗?因为刚刚看你听着歌看落日坐了许久,它们也许是让你沉浸在哪些情境里了吗?”

他循循善诱,字字斟酌,却没想到须臾过后,李知更沉默地递了一只耳机到他跟前。

孟峥怎么都没预料到,这一次的交集,会是两人在落日余晖中,共享着一首歌的静默时光。

“我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复活,

我坐在夕阳里看城市的衰弱。”

苍穹归于寂静,金乌拼尽全力迸射出最后一缕夕光,缓缓隐匿于深海与群山的怀抱里。

后来的几晚,孟峥都有些入睡困难。而在以往,深夜也确实是孟峥最该警醒的时刻。

他与李知更之间的交谈,始终都称不上热络,通常都是孟峥在努力找话题,李知更偶尔会给出些很简略的回应。

无关痛痒的只针对表面伤口,永远触及不到内里裂开口子汩汩流血的伤疤,有那么几个时刻让孟峥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更糟糕的是,他目睹着李知更精神状态的每况愈下,也不可避免的在深夜被梦魇缠身。

“你不是之前跟我说最想看海吗?我的家乡就在海岛上,我们约定好,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就来接你去看海,好不好?”

隔着电话那头的“沙沙”电流声,听着听筒里少年若有若无的微弱抽泣声,孟峥的心都跟着揪到一起紧张道发疼。

十分钟以前,给他发信息的少年叫向鸢,是孟峥已经跟进了蛮久的有轻生倾向的用户。在没有了解过他的向鸢的遭遇之前,孟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是意气风发有鸿鹄之志的少年为何会抑郁轻生。

直到他知道从初中起向鸢就一直受到校园霸凌,起因是他外形比较瘦小和阴柔,与传统男生阳刚强壮的一面相悖,而后来偶然被他们得知向鸢想成为芭蕾舞演员的梦想,对他的欺凌从言语上的羞辱转而到躯体和精神的凌辱。

书声琅琅的教室掩盖住尖利恶毒的话语,唯有校园潮湿阴暗的洗手间默默见证着他被摁在脏污里的黑暗时刻。

“好,峥哥哥你要快点来。”

唯有等到向鸢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得到应允后,孟峥才稍定了下心,挂断电话开始去订到向鸢所在城市的车票。

等到孟峥赶到向鸢居住地的前一刻,他再接收到的却是少年的噩耗。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在他们结束通话的十五分钟后,本来已经即将入睡的向鸢接到了长期欺凌他的那个男生的电话。

“不好意思喽,我今天已经收到了你梦寐以求的中央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而你永远只能是条一辈子只配穿着最劣质肮脏的裙子装女人、活在垃圾桶和厕所坑里的可怜虫,你这样恶心的人,活该被踩在烂泥里发烂发臭。”

这一天,遍体鳞伤的受欺凌者向鸢高考失利,人生濒临崩塌;

也是这一天,身负罪恶与鲜血的霸凌者却手捧金杯,毫无愧疚的接受鲜花和艳羡。

悬而未决的选择里,生死一线的默念中,向鸢在世界的夹缝之地,痛苦的任由自己从十三层高的楼顶腐烂坠落。

而同样和向鸢一样崩溃挣扎过的,还有听闻噩耗后的孟峥。无数个伸手碰不到光亮的黑夜里,他都会梦见自己站在雾霭蒙蒙的河岸边,看着手握镰刀的黑衣人拉着向鸢在河中心缓缓下坠,可他深陷沼泽,越是挣扎陷的愈深。

此后孟峥对自己求全责备,有一段时间更是苛刻到极致认为是自己的失误害死了向鸢。

如果他没有让向鸢先挂断那通电话,如果他能够先及时联系向鸢的家人,如果他能够再快些出现到向鸢的面前,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再往后几周,他慢慢失去了刚成为轻生干预师的热忱,找寻不到坚持下去的意义,连同自己都快变成了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他开始对一些可能会出现的危急情况处理起来也显得有心无力,因而他在向鸢离世后的一个月,正式向干预中心递交了辞呈。

说他是逃离也好,懦弱也罢,人总得需要一些时间去抚平伤口和遗忘悲痛。

但当他回归故土,看到李知更那双和向鸢一般了无生机的眼睛时,心底的不忍让他每条神经都在叫嚣着帮帮她。

鲜活。孟峥只是想着,李知更和向鸢,本就该是翱翔在苍穹下的自由的鸟才对。

而后梦境里李知更悲恸的眼睛隔着江雾与他对视,像当初他趴在鱼缸外观察神仙鱼的情景,鱼儿也在回望他,他无法分清神仙鱼是否在落泪,因而猛地从梦魇里挣脱惊醒。

此刻窗外天光大亮,是李知更给他的那只耳机里陈绮贞在《鱼》中所形容的那般,日出复活,海岛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在后果尚未降临前,孟峥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仍旧是初始那个循循善诱,不急不躁的引导者,从不勉强什么也不会强求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有时候他好脾气到李知更都会疑惑,怎么会有人温和得像没有棱角。

所幸他长达一个多月的坚持与陪伴真起到了那么点效果,李知更回应他的话不再像初初那般简略淡漠,偶尔也会试着站起来拄着拐杖和他到外边慢慢走在海滨栈道上吹海风,时不时还会主动向他提起一些关于平潭岛上她比较感兴趣的问题。

就在孟峥以为她的情况会每日都好起来一点点时,却又因为一次复诊而急转直下。

从医院回到来后,李知更又开始将自己困在四方庭院里,任由自己变成榕树的落叶,被丢弃在半空中,迎接一个不知是自由狂舞还是坠落腐烂的结局。

“孟峥,岛上最近的药店在哪里?我想去买些药。”

这是孟峥第一次听到她如此颤抖的声线,像是苦苦挣扎过后的万念俱灰,轻飘飘到像没有重量的棉花,却险些让他透不过气来。这一个多月来都不曾松懈过的琴弦此刻崩紧到了极致,他看着李知更睫羽上挂着几滴摇摇欲坠的泪,愈凝愈多,不堪重负,晃晃悠悠跌落下来,顺着脸颊滑下,掉入蓝色大海里,无尽蔓延。

“想买些什么药呢?我帮你去买好不好?”

“我近几个月一直都……睡不好,我只要一闭上……闭上眼睛,就会重现那天的场景,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用公式化的语气对我说,我的腿在这次车祸里造成的是永久性损伤,即便以后还能在站起来,我也不可能再去跳舞了……”

泪光莹莹,有那么一两滴坠落到他的掌心,滚烫得让他心尖发颤。

“我从七岁开始学跳舞,一步步走到今天,所有人都告诉我不可以失败,也不能失败。明明…….我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成为舞团首席了,明明我只要通过了那天的最后考核,就可以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了……”

这一点点的距离,咫尺天涯。

她用发抖的手捂住双眼,泪液在她隐忍的呜咽声中翻滚而出,肆意流淌。

她只是像从前每一天的清晨那样,经过那条到舞团剧院的必经之路,可是那天不知从哪个转角冲出一个醉意熏熏横冲直撞的货车司机给了她命运之锤落下的重击。

短短两个星期,她经历了医师摇头断言再不能起舞的结局,经历了舞团指导老师的委婉驱逐,经历了舞团成员的假意安慰,也经历了父母失望至极的眼神,目睹着他们冷漠地收回所有的关注和期望,转而将注意力和精力投向比她年幼的妹妹。

其实关于李知更的所有,孟峥只要上网查一下就能知晓一二,但他更希望从李知更口中说出那些不愿回想的破碎过往。

可孟峥没有料想到,命运待一个本是明媚如春光的女子,竟残忍至此。

是了,他从破碎的剪影里也能隐约窥见几分李知更曾经神采飞扬的模样,所能想到的最适合形容她的词语,应当是明媚。

多少人在月夜星空艰苦攀登,前赴后继登山高望,只为守候一场晨曦破晓。

黎明时分从海平线上诞生的一束朝阳携着向上昂扬的热烈刺破黑暗,流散开明亮而温暖的力量,崭新的一天由此开始。她在舞台踮起脚尖翩翩起舞时,被聚光灯束温柔笼罩的时候,会知道自己给予观者的是如此热烈和暖的生命力吗?

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执着而顽强的理想主义者倒下。

孟峥当然也知道,相当一部分的轻生者,大抵都是被困。

困在无法抵达的理想高台和荆棘嶙峋的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中,苦苦挣扎,无法自洽。

而她之所以被称为艺术家,也许是她骨血里根植的疯狂本质。

倔强固执的坚持着自己所热爱的东西,哪怕献祭自己的生命。这样带着诀别意味的倔犟,总叫人万分动容。

故向死而生的她又如何能坦然接受,因一场变故被热爱的舞台拒之门外,蜷缩在世界的夹缝之地无望等待希光降临。

他又重新涌现出了那种跟手持镰刀者手里抢人的焦灼感,眼观他人在万念俱灰下的悬而未决,于孟峥而言也无异于是一场煎熬。

等到李知更的情绪趋于平缓,他慢慢地朝她讲述向鸢的故事。他既讲少年谈起梦想时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也讲少年人生的至暗悲壮处,言至最后,孟峥都没发现自己的声线早已喑哑发颤:“知更,你再等一等好不好,明日平潭岛的海上日出,是金光闪闪的,还有鸥鸟盘旋,真的会很好看,拜托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难以自抑的,孟峥像是要拼命抓住什么,轻轻抱了抱泪眼涟涟的李知更,感受到肩头衣料由干燥转向湿润后,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个世界浑浊的不像话,如果有一个怀抱勇敢不计代价,起码这一刻她能疯狂的爱上腌臜和美好共存的人世间。

杭草节结束后,拥挤的人潮快速散去,只余歌曲的尾调仍久久未散,孟峥在陈绮贞低沉平滑的清亮嗓音里怅然若失。

她用了一首歌的时间在浅吟自己的故事,而孟峥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回忆他和向鸢、李知更之间的故事。

三年前平潭岛上那一场晨曦的雨雾下到了现在,他孑然一人经受了三年的漫长潮湿。

无人知晓,那个晚上孟峥在李知更的门前守了一夜。

那一夜他思绪繁杂,疲倦无力,总会想起自己满怀希冀买火车票到向鸢所在城市后却得到噩耗的那一天。

也无人知晓,躺在床上的李知更难以入眠,无数次将手伸向床头柜静静放置着的白色小药瓶,摸到玻璃瓶身的冰冷后又像触电般猛地收回,不久低低的呜咽声被浓重黑夜掩盖。

直到晨光熹微,一晚没能入睡的李知更打开家门,先映入眼帘的是门边孟峥疲困憔悴的脸。

她不可置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孟峥真的是疯了。

两人相顾无言,在一场始料不及的雨里对视,唯余淅淅沥沥的雨声衬得清晨更加静。

“知更,我真的没有骗你,你愿意再等一等吗?”

孟峥打破了静寂,在清雨的洗礼里笑得纯粹又傻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在看到李知更娉婷的身影慢慢朝他靠近时,他就无法抑制内心迸发出的欢愉。

不是他拯救了李知更,而是李知更将他从向鸢离世的阴影中拉了出来。

后来李知更是在季冬时分离开的,那时她的双腿恢复的比预想中要好,平日里的行走已然不成问题。

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却又默契地鲜少主动挑起话题,只是偶尔看到彼此的朋友圈点点赞,再无更多交集。

在为数不多的几条动态里,孟峥知道她回了北京,积极地接受治疗;

一年后又开了一家小型的芭蕾舞培训中心,接收对象是对芭蕾舞有兴趣却家庭并不富裕的孩子,她自己失去了被舞台聚光灯照耀的资格,却还是想努力让更多的孩子站上舞台发光发亮;

又半年后,他知晓她一直养着的那条蓝神仙鱼寿终正寝,她黯然神伤了许久;

到最新一条动态,是她抵达杭州,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杭州草莓音乐节的门票,配文是:陈老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三年前孟峥对李知更说:“有福之人,相聚有福之州。”

而三年后孟峥也想对李知更说:“知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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