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有钱的人家不多,虽然父母很努力,日子依然很艰难。母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起早贪黑。父亲在大队石粉厂干活,没有工资,只是拿队里的平均工分。一年干到头,年年超支,一直等到姐姐辍学之后才摘掉超支的帽子。
父亲是个死老实头,从来不会说小话,在队里干活难免被穿小鞋。石粉厂的活很累,但他有的是力气,干着倒觉得很合适。
那时每个生产队里都会留很多春地,换换茬口。父亲上白班的时候,经常夜里偷偷地到地里挖水晶。平时称盐打火,人情来往,都靠卖花石的钱。水晶,是有灵性的石头,可遇不可求。挖到的大多是水晶的次等品,我们叫花石。花石又分多少个等级,价钱各不一样。
七四年,我家新建了四米五包外的三间土坯房,前后屋檐上各有三排瓦,瓦以上是稻草。西边一间是厢房,东面两间算是厅房。门在中间,后墙中间和东厅房前面各有一个小窗户,窗户上有两扇小门。西厢房南墙中间也有个木格窗户,上面没有木门,天冷的时候只好用塑料布封起来。这房子在当时算是高档的了。听说盖房子花的八十多块钱都是卖花石的钱,就是欠的十几块钱帐也是后来卖花石钱还上的。西厢房西南角放一张床,厅房东墙根是个地铺。地铺的南面,靠近窗户的地方,堆了一小堆碾压过的地瓜秧,父亲每次挖到水晶或花石都埋在地瓜秧里面。
父亲朋友圈的人不多,大多是和他一起挖水晶的人或花石贩子,他经常带人回来,端半盆清水,洗去石头上的黄泥,对着光线认真地看。看这块石头的棉有多深,那块石头能开几副镜片,翻过来,掉过去,用手指比划着,看上去都是行家里手。那段时间,地瓜秧堆就是我家的聚宝盆。
七七年元旦过后,大队抓挖水晶的人越来越紧了,有时父亲半夜被追回来,还有一次连釵锨都丢掉了。地瓜秧堆里渐渐空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母亲身体一直就不好,是村卫生院的VIP,可怕的是我那时也生病了,卫生院的医生叫去大医院检查一下。母亲愁坏了,本来日子就艰难,又都是些穷亲戚,真不知道路在何方。
那天父亲上夜班,有个工友来通知停电了。母亲让父亲带我到野外烧些纸钱祈祷一下,或许祖宗能保佑平安无事。父亲答应了,也许是职业习惯,把釵锨也带上了,还揣了个手电筒。
苏北深冬的晚上,天气很冷,一弯新月挂在东南的天空,田野里一片寂静,阵阵北风从身后吹来,感觉整个人要飘起来了。父亲扛着釵锨在前面走,我抱一扎纸钱在后面跟着。路上没遇到一个人,时时能见到路边田地里的坟头。我心里阵阵发怵,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襟。
到了二级站堆坡,我们停下来把纸钱烧了,父亲念叨什么我也没有听清,感觉这一个火堆驱走了身上的寒气。烧完了纸钱,父亲带着我又往南走,大概走了有十几分钟,我只是跟着走,也不知是到哪块地了。到了一个大坑边,父亲把棉袄脱下披在我身上,他拿着釵锨跳了下去。这就是一个挖水晶的塘子,大概有两米长,宽度约一米二三。塘底离地面有一米深。父亲说这是他前几天挖的塘子,还没来的及挖硼就被人追跑了(水晶只在一个含石头的夹层中,这个夹层叫硼)。带队追捕的是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直到多年后,他还和父亲说那天晚上是看亲戚情分才没有继续追,换作别人一定不会留情。
父亲先用铁锨把塘里硼上面的泥土清干净,然后用釵挖硼了。所谓硼,就是一层排列严密的乱石头,没有力气和韧劲的人是挖不下第一釵的,挖下第一釵之后,顺着茬口往前挖就可以了。父亲挖石头真是行家,只见他一只脚站在釵头的抹弯处,只轻轻地晃两下,釵头就进到石头中去了,然后双手把釵柄往后一拉,顺势拿起釵把翘起的粘在一起的石块敲开。每挖完两三釵,就打开手电筒仔细检查那些石头,看有没有水晶或者花石
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整个塘底都挖完了,只捡上来几个核桃大的棱形明子,这些在当时是没人要的,只能供小孩子拿来玩。估计要不是我在那里都不会捡上来的。父亲把工具扔上来,爬上来捡起又往前走。前面约20米的地方又是一个塘子。这是一个别人挖完的塘子。父亲用锨把塘底的乱石子清干净,把釵翻过来,在离塘底往上约三十工分的地方斜插下去,把整个塘子四周都象这样挖。用挖水晶人的行话,这叫掏邦。前面的人之所以没掏邦可能是新手,也可能是没有挖到一点东西,没有兴趣再挖下去了。父亲把土清干净,石头层露出来了,他又一次把釵崴了进去。
第一釵刚挖完,父亲就照亮了手电筒,我顺着光线看,他拨开了几块石头,拿起了一块椭圆形的石头,有成年人合抱的拳头那么大。父亲把水晶递给我,叫我抱在怀里,哦,好重呀。确认过眼神,真是一块极品水晶。父亲又匆匆挖了一会儿,没有更多的收获,决定收工了。他把釵和锨在塘底放好,爬上来后推些泥土下去,把盖得严实了,说是怕路上遇到查夜的人。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喊起来了,父亲背着个包,带我去县医院看病了,包里放的就是昨天晚上老天爷赐的礼物。
注:这块水晶在县水晶收购站卖了63块钱。
2018父亲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