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烟雨
（一）
有些雨，一定要滴进每个人的人生里。
这是十九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名作《雨天》里的诗句，我很喜欢，当年曾经很恭敬地抄录，以为揭示了人生的一个秘密。它还有另外一种翻译：“每个生命中，有些雨必将落下，有些日子注定要阴暗惨淡”，诗味全无，让人很倒胃口。
雨是最平常的自然事物，与人的生活也息息相关。最古老的历法，就是把一年分为雨季和旱季。四大文明的古埃及，虽然一年三个季节中并无直接的“雨季”一说，但第一个季节“阿赫特”，却是比雨季还雨季的“泛滥”：每年7—10月，尼罗河上游进入大雨季，河水泛滥，为下游的古埃及带来肥沃的泥土，确保了古老文明的延续和发展。在古埃及神话中，雨神泰芙努特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神祇。她是主神拉的女儿，有一次因为与父亲怄气，任性地躲到努比亚，于是埃及大旱。拉神无法，只好让智慧神托特和儿子舒去寻找。在托特的劝说下，泰芙努特回到拉身边，埃及再度迎来了雨水。雨对人类实在很重要，人类不能没有雨。
邻国日本大概是对雨最敏感的国家。日文里据说关于雨的说法有上千种，例如针对一天中的不同时段，雨有“朝雨”“ 晓雨”“小夜时雨”“暮雨”“夕时雨”“夜雨”“宿雨”等之分，又如从颜色而言有“红雨”“白雨”“绿雨”等之分。这与日本民族关注细节的特点是一致的。雨似乎最能牵动日本人的情怀，读翻译了的日本古代散文，有时会有一种遍体淋湿的感觉，不知道这是不是日本原生态散文的特质。看日本电视剧，例如野岛伸司的作品，感觉日语尤其是日本女生说话就像早晨的春雨一样既脆又柔，真可爱得很。有这样温柔的语言，实难理解当年日本军国主义为何那般凶残。
在日本，关于雨的歌曲最多。有学者介绍说，歌手八代亚纪凭歌曲《雨之慕情》拿下第十一届日本歌谣大奖和唱片大奖，每当唱到“雨呀雨呀，下吧下吧，再下大一点，我把爱人带回来”，全场总会齐唱。日本文学里有俳句，写雨的当然也多，譬如松尾芭蕉的“五月雨脉脉，色纸壁上显斑驳”， 正冈子规的“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不过读来感觉大多平常，大概因为不是日本人，缺少那种民族气质和对日本文化的深刻感知，感觉上隔吧。
在日本，雨当然不只是雨，它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内涵，折射了日本的国民性格。事实上，如果不赋予文化的内涵和人生的意义，雨也就只是一种单纯的自然事物。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其他许多地方，雨都是情感的符号，渗透着人生的况味。在中国，尤其如此。
日本文化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极大，日本对雨的关注其实也反映了中国对雨的关注，只不过日本把这种关注发展到极致。中国是诗的国度，关乎雨的诗自然也多。读诗的意义在于灵魂的相遇，穿越历史，在迷蒙的烟雨中遥望古人各种有趣的灵魂，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风雨》是一首很有名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华文化“风雨”的源头。读这首诗，很容易被站立在台前情根深种的女主人公吸引，而忽视隐匿在文词幕后的君子。其实如果我们在“君子”上稍作停留，我们会为女主人公由衷庆幸——至少她托付的是一个有担当愿付出的男人。风雨一夜，这位君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跋涉，而终于在黎明赶到？寂静的雨夜，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乍见竹笠上还挂着雨滴的君子，主人公该是多么的欢喜雀跃？的确，金风玉露的相逢远胜人间无数。这首诗与其说是写怨女，不如说是写信男；与其说是写相思，不如说是写欢聚。谁说风雨一定是凄惨暗淡的呢？
古人的风雨本来多味，而在唐宋诗词里尤被调制到极致。“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闲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高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是快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怅然……巴山夜雨寂寞，画船听雨悠然，雨里鸡鸣入世，斜风细雨隐逸，滴心思乡雨凄恻，梧桐叶上雨哀愁，孤灯寒照雨憔悴……一旦与诗人亲密接触，雨就妩媚多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人不能不爱。怎样的诗人就会有怎样的雨，雨原是通人性的。
文学中的雨如此，生命中的雨又未尝不如斯？本来诗人笔下的雨就是他们生命中的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蒋捷是南宋遗民，他的风雨烙上了时代的印记，一生浓缩于三次听雨，个体的悲欢离合一旦与王朝的兴衰更迭重合，个中况味便不忍把玩。不过，就若干平凡的芸芸众生而言，生命中的烟雨大概不会与时代发生太大关联。
（二）
站在生命的山腰，回望迤逦走来的山路，竟也有几处平凡烟雨值得一说。
少年时上学，总要经过一片田，常常会遇到一位老太太，七八十岁了，身体还壮实。烈日当头，秋雨绵绵，都能看到她蹒跚地在田里劳作。她有两个儿子，已四五十岁，虽然高大壮实，声音洪亮，却都有些傻，要她照应着生活。有一天下雨，已记不清是春雨还是秋雨，总之淅淅沥沥如烟如雾，她的一个傻儿子打着伞到田里来找她，母子俩就依偎着慢慢地回去。我伫立路边，侧头看他们走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悸动。那天的雨镌刻在我的记忆里，见证了卑微生命的坚韧与努力。我想象着她们回去，到家，傻儿子收起伞，老太太掸掸衣裳，在土灶上生火，做饭，而后在晕黄的灯光下母子三人吃饭，外边的雨嗒嗒地下着……富贵人家的雨各色各样，而在贫寒人家，对一个老母亲和智商不全的儿子而言，这雨该是温暖的吧！
几年后，终于看不见老太太了。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伤。再后来，也终于不见她的两个儿子。她们的人生悄悄地谢了幕！
师院上学时，宿舍楼是去食堂的必经之地，就常站在窗前看楼下绵延着的去食堂吃饭的长队，深以为有趣。五月的一个早晨，下着溟濛微雨，我照例又站到窗前，向下瞥时，却被花花绿绿吸引住了，大家都打着伞，赤橙黄蓝，色彩缤纷，有几百米远，人的流动成了花的流动，曲曲折折地向前，格外生动好看。间有一两个未打伞的，也很从容，不疾不徐随着大队向前。那一幕场景深深吸引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绵延的队列中见到了挺拔的她，安详，宁静，虽只是惊鸿一瞥，却成为心中永远的风景。后来我写了一首小诗《五月的雨》，以纪念我那一次风景：
银雨如丝
是清晨五月深情的吟咏
兰花伞
柔肩斜依
抬眼
月一样的面庞
有风
把芬芳黑发扬起
紫色的裙裾
小溪一样的腿梁
流成
一路莲藕
……
诗很蹩脚，意象很差，所以后来我羞于写诗。不过，那位有“月一样的面庞”和“小溪一样的腿梁”的女生终成为我心头最旖旎的烟雨。
有一年再回城，大概是参加某种学习吧，心情有些复杂。下午，我们要回临时的宿舍，阴沉了一天，终于丢丢答答下起雨来。我和同伴没有带伞，就拐到一处高台避雨，站在围栏前，隔着玻璃看外边，雨丝如麻，斜斜而下。看着远处的鳞次栉比，我的心情无比沮丧：这么多的高楼大厦，竟没有我的一处容身之地！遗弃感顽固地充斥着我。那时候，情感有些脆弱，灰蒙蒙的雨加重了我的某种情绪，人生未来的低位发展趋势和对生活的隐忧让我自伤。心理学研究认为，人的气质类型可分为胆汁质、多血质、粘液质和抑郁质，我一直认为，细雨霏霏是贴合了抑郁质类型人的心境的。偏偏我的同伴也是一个沉默如山的人，于是我们就相对而站，彼此陪伴着看着外边的雨，看不远处槐叶依依摇动。
那天的雨让我重新审视自己，而至于安慰，则是发现槐叶有一种韵律之美，而在雨中又特有风姿。
对凡人来说，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也不会成为时代的印记，岁月静好，能撑一把小伞，安宁地走过如烟如雾，应当是非常幸运；如果身边还有同行之人，两把小伞能彼此映衬，那就更佳。记得一幅特写画面，似乎也是日本影片里的：主人回来，把伞放在廊下，主人回来，把伞放在廊下，黄色的油纸伞，很清晰的雨滴就顺着伞棱流下来。那一刻，竟非常感动，不知是为伞，还是为雨滴。
四季之中，我尤为喜欢冬天的雨，坐在窗前，想冷冷的雨扫过千山万水，万物却在冷雨下孕育、积蓄，以为有一种特别的温情。孟庭苇有一首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似乎表达一种对逝去的追忆。台北的雨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孟小姐确实给了我不少安慰，嗓音极好，透明而纯粹。当年听她的磁带，也曾如醉似痴。她还有一首歌《无声的雨》，也是杨立德填词，里边说：“大雨仿佛静静敲着每个人的心房，而我却只听到无声的雨”，不妨就作为这篇文章的结语：都有自己无声的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2021-4-28定稿
